怀念恩师沈肖宝
张永锦
教师节又到了。街上花店里摆出了康乃馨,文具店门口挂起了“感谢师恩”的横幅。我站在熙攘的人群中,忽然想起沈肖宝老师来——他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沈老师是我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那时他约莫四十出头,高高瘦瘦的,走起路来像一根移动的竹竿,宽大的衬衫在风中飘荡,显出几分文人的萧疏。他是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届大专生,浙师范大学毕业,吴店溪田人。村里人说,沈家祖上是南北朝时候的沈约,“沈腰潘鬓” 里的“沈腰” 就是他的祖上。故而沈老师身上颇有些书香遗风。
沈老师的课是极有意思的。他讲课声音洪亮,不须麦克风,坐在最后一排也听得清清楚楚。讲到杜甫的“国破山河在”,他会忽然拍案而起,目光炯炯,仿佛亲眼见到了安史之乱的烽火;讲到鲁迅的《社戏》,他又会眯起眼睛,模仿孩子们看戏时踮脚张望的模样。他知识渊博,善于旁征博引,三言两语便能将人带入课程深处。在他的口中,李白不只是诗人,更是一个“喝了酒就写诗,写了诗就想做官,做了官又不痛快”的活生生的人;朱自清也不只是散文家,而是一个“看着父亲背影会流泪,荷塘月色下会惆怅”的多情书生。
他很快发现了我对语文的些许天赋。有一次作文课,题目是《我的故乡》。我写了村口的老槐树,写了树下乘凉的老人,写了树梢鸣唱的知了。沈老师在我的作文本上批了密密麻麻的红字,最后写道:“观察细致,情感真挚,唯语言尚需锤炼。”第二天放学,他把我叫到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几本书——一本是《朱自清散文选》,一本是《鲁迅杂文集》,还有一本已经泛黄的《现代汉语词典》。
“拿去看,仔细看。”他认真地看着我,“朱自清的文字像清泉,鲁迅的文字像匕首。你要学清泉的清澈,也要学匕首的锋利。”后来,沈老师特意订了《收获》、《十月》等小说刊物让我学习。
从此,我成了沈老师的“弟子”。他每周给我开小灶,讲解名家名篇,分析文章结构,指点文字妙处。他告诉我:“写文章好比造房子,先要打好地基(立意),再立起框架(结构),最后才是装修(修辞)。”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传授什么武林秘籍。
沈老师批改我的作文极其认真。每一个错别字都用红笔圈出,每一处病句都加以修改,每一段写得好的地方都会画上波浪线,旁边写上“妙!”或“好!”。有时他甚至会重写某些段落,让我比较优劣。我的作文本总是红彤彤一片,像是披上了节日的盛装。
记得初二那年,县里举办作文比赛。我写了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沈老师前后指导我修改了七遍。从开头到结尾,从遣词造句到情感表达,他都不厌其烦地一一指点。比赛前夜,他还特地到我家来,送给我一支崭新的钢笔:“用这个写,写得顺畅些。”那支笔我现在还珍藏着,虽然早已不能使用,却是我写作路上的第一把利器。
后来那篇文章得了县里三等奖。颁奖那天,沈老师比我还要高兴。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学会了如何用心写作。继续努力,将来一定能成器!”
最让我惊喜的是初中毕业那年,沈老师特意找到我,告诉我一个消息:“你的升学考试作文是满分。我就知道你小子有出息!”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他自己得了奖还要骄傲。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继续求学,而是选择了参军报国。离乡前,沈老师来送我,又送给我一个笔记本:“军营里也可以写写东西,别把手艺荒废了。”那个笔记本,陪我度过了整个军旅生涯。
在部队的日子里,我时也给沈老师写信,告诉他军营里的点点滴滴。他每次回信都很及时,信中总会点评我的文字,指出哪些地方写得好,哪些地方可以改进。他说我的文字里有了钢铁的味道,有了汗水的咸味,这是坐在教室里写不出来的。在老师的指导下,我在《空军报》、《战士报》等报刊,还有地方上一些刊物都有作品刊出。
退伍后,我为生计奔波,与老师聚少离多。但每次回乡,必定会去看望他。他总是泡一壶清茶,与我聊文学,聊人生,聊他的教学心得。他说他最开心的事,就是看到学生爱上文字,爱上思考。有一次他对我说:“教师就像摆渡人,把一船船的学生从此岸渡到彼岸。看着他们远去,既欣慰,又不舍。”
再后来,我工作忙碌,看望老师的次数渐渐少了。只是偶尔通个电话,寄张贺卡。直到那个雨天,我接到同学电话,说沈老师走了,肺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我也偶尔写些文章,每当提笔,总会想起沈老师。想起他洪亮的讲课声,想起他红色的批注,想起他给我的那个苹果的香甜。有时在梦中,还会见到他站在讲台上,吟诵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人生得遇良师,实乃大幸。沈老师不仅教会了我如何写作,更教会了我如何感受生活,如何思考世界。他让我明白,文字不只是考试的工具,更是思想的载体,情感的寄托,灵魂的栖居。
又是一年教师节。街上的鲜花依旧灿烂,校园里的颂歌依旧响亮。我写下这些文字,不是为了哀悼,而是为了感恩。感谢生命中有过这样一位老师,如灯塔般照亮我前行的路,如春雨般滋润我成长的心田。
沈老师,您在天堂还好吗?您那个当过兵的学生永远怀念您。写到此,留不住的眼泪又溢出了眼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