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问我最初的记忆是什么?我的回答是年少时秋天的稻黄季节,这是我常引以为幸福的最初的记忆。当初刚刚步履蹒跚,稻子黄了,我喜悦的不是粮食的丰收而是母亲背上的温暖和汗水的温润。母亲背的温暖和汗水的温润悉数沉淀下来,使我对年复一年的秋天都有着莫名的感动。 孩子的快乐是不择处所和时间的,稻田自然是其中的一处了。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已经可以离了母亲的背和怀抱自己玩了。秋天收割稻子,母亲背着我来到田埂边,寻一株树,将我安置在树下呆着。然后,她挥舞起镰刀,清泠的晨光在母亲的镰刀下碎成向晚的夕照。我先是很乖巧地呆在树下,抓身边的草叶,摘头上的树叶,直到母亲的身后布满了一堆堆稻子。稻穗仿佛珍珠链子,优雅地平伏在稻田中。趁母亲不注意,厌倦了周身的玩物之后便向着稻田爬去,仿佛水中潜行的水獭。稻堆子很高,我就伏在稻穗上面看母亲的背影。我第一次触摸到稻穗,颗颗粒粒的、饱满的、扎手的。前面就是我劳作着的母亲:戴着斗笠,扎着袖筒,在蓝天的下面,在风吹稻浪的中间,挥舞着镰刀,一片丰收的图景。 到了顽劣的童年,再怎么高的稻堆子都挡不住我的视线了。在我乐意的时候,已经能够将一捆捆稻子递给母亲脱粒了。然而,稚气的年岁总喜欢按着自己的脾气玩。于是,母亲在一边收割着,我在收割后的空地上翻筋斗、在稻堆上跳跃,直到我将稻堆弄散乱了,母亲阴着脸来唬我为止。收割完稻子后,母亲会将稻田再收拾,捡些遗落的稻穗。我也常跟母亲捡稻穗,不为粮食,只为母亲的夸奖,孩子是很难理解粮食的金贵的。 但母亲却很早地教我敬畏粮食。我还如此清晰地记着过去岁月里的一幅幅图画:开割前,母亲总先从稻穗里摘一粒来,放进嘴里咯嘣地咬着,然后她脸上的微笑便如花般展开:捡了稻穗,母亲总是很谨慎地将每一个颗粒都掌握在手心,然后攥紧了一把捋下,脱了粒的稻子就只剩下了一根青黄的稻杆。母亲那攥紧的拳头和从她手心洒落的谷子,仿佛向晚的光在田野里扎根。 每至田野秋黄,那图景便会在我心中渐次展开。那是我多年的根,关于敬畏粮食的根。 岁月无情,在给一代人青春的时候,决绝地将另一代人的青春给剥夺了。在我工作之后,与稻田一别就是三十多年。最后一次下田割稻也已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九月。我看着面前的那片稻子,烁动着,跳跃着,我竟感到了陌生。我不再视割稻为嬉玩,而是将它作为一种劳动来对待。镰刀在我的挥舞下闪着光芒,成片的稻子在我身后倒下,母亲很快就落在了我的后面。我能一刀断三丛,而母亲佝偻着背,枯瘦的手只能与稻子进行一对一的较量。 如今,在我们老家也已经很少能够看到稻子了,只有偶尔在异地的乡下远远看着一地又一地的稻子,翻着成熟的秋黄,但那稻田已经不是母亲所在的稻田了,中间穿行着的背影也不是母亲的背影了。虽然这样,我还是喜欢独自一人去看稻田里成熟得抬不起头的稻穗,看稻田里的欢跃的稚童和孱弱的老妪,看一地热烈而深沉的金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