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泥土(散文)
李邦林
土改那年,宝清爷年轻力壮,刚刚从丧父亡母的痛苦深渊中解脱出来,结实的肩膀担负起孑然一身的孤苦生活。农会主任用翻身农民响亮的音调念出“王宝清”的名字时,他竖起耳朵清楚地听到他分到了村东那块肥得流油的狭长“扁担丘”,一个堂堂的汉子禁不住流泪了。连夜踏着月色走进“扁担丘”,双手捧着一把黑土,一个劲地闻着泥土的香味……从此他就把自己的汗水、力气、心机连同希望全部投放到这块赖以生存的田亩上。他不敢也不会去作非份之想,做起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两年后,和山坑的一个女人结了婚,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
每年祭神的日子,他都要给“土地爷”烧一炷高香,表现出一个从苦难中走过来的农民对土地的虔诚。也在这古老的村寨里生育了他们的后代,如今他们的儿子长大成人了,而他自己却渐渐地老了。 那年那天村里往城里跑了许多后生侬,在习惯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中引发一阵骚动。地少人多,人们自然想挣脱土地对人的束缚,不甘于把自己旺盛的精力和流逝的岁月消磨在有限的土地上。特别是年轻人,听到一些来自城里的传奇故事以后,也卷起袖子跃跃欲试了。跑运输、开饭馆、打零工、干苦力,宝清爷的儿子也搞到一辆二手三轮车,父子俩在春光荡漾里把秧门关了以后,同他爹关照了几句就跑到城里去了。气得老头子指着儿子的背影大骂:“孽种,讨饭骨头,种田人不安分种田,下次回来看我怎将把你的踝骨敲断。”
禾稼照样在泥土的四季轮回里生长成熟,村里的老农照样精心地管理着田间的一切,有事没事总爱扛着一把锄头在田畈转悠。收获的季节到了,那些出门在外闯荡江湖的男人女人们也陆续回来了,他们不忍心在繁忙的收种季节将老人累倒,也挡不住泥土对一个种田人的诱惑。宝清爷的儿子也踩着三轮车进村了,一声甜甜的“爹——”,把宝清爷的骨头都叫酥软了,同时递上一瓶香醇的绍兴加饭酒和一大叠皱巴巴的钞票——原来儿子在城里并不是去享清福的,从粗砺的手掌知道他在外也不容易,也受了不少苦,他原谅了他。
在路遥马急的人间,等风也等雨,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宝清爷亲眼看着高速公路高架桥的桥墩威武地立在原“扁担丘”的位置上,长龙般的桥身从山体中钻出,又往山外逶迤而去。人望幸福树望春,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最终还是转身望了一眼老屋那条伤痕累累的门槛和那堵斑驳掉落的老砖墙,住到镇子上集聚区的套间里去了,上下都用电梯,窗台上有一盆从山里挖过来的“九头兰”。
种田人想着种田,种田人没有田种,宝清爷的骨头痒了,他闲不下来,在周边找块闲地,清除掉石渣,添点厚土,按季节栽上三月青、雪里蕻、伊丽莎白、韭菜黄……吃自己种的菜放心。还往屋顶挑土,从水产门店老板那里讨来许多泡沫箱,打造出一个别出心裁的世外桃源和空中菜园。豆荚瓜果用细绳牵引,爬墙头,攀窗门,探头探脑,盎然生机。
粗糙的大手又捧起了细软的黑土,他把自己的感情完全融进了有灵性的泥土,一个种田的老把式,很难摆脱习惯里对泥土的钟爱。庄稼、老牛、锄头、蓑笠、硕果……一直在他的心心相念之中。宝清他用挂在腰间的钥匙打开家的大门,不论是在青春年少时的韶光,还是风烛残年里的暮日,怀里都揣着一个田野里的春天。
呵,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