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头佬 （街檐下之八）
李邦林
剃头佬林华师给人家剃了一辈子头，他这一生中的第一个头是他的师父剃的，而他的最后一个头是他的徒弟理的。古镇作兴要给小毛头剃“满月头”，那年林华从娘肚子里爬出来，一阵寒气扑来，嗷嗷待哺，家里叫来镇子上最有名白马村“老郑头”，前面摆盆青葱，刀锋游走在芋艿般的毛毛头上，刮下一层奶毛。十岁那年，鬼使神差林华拜老郑头为师，学剃头，成了老郑头的关门弟子。操刀几十年后奄奄一息，病榻前他的徒弟光金为他耐心细致地刮了刮生硬的胡子，梳了梳凌乱的头发，他嘴巴子一抿，眼珠子一翻，走了。
学艺开初，他的刀功是在冬瓜上练的，墙头卸下一个大冬瓜，磨得飞快的剃刀将冬瓜皮刮得像狗啃似的，凹凸不平。几天后手架稳了，手势也熟练了，冬瓜才成了汤罐般的一个“和尚头”。
剃头是一种旱涝保收的手艺，人不是猴子，头毛长了就像刚从牢里放出来似的，都要修剪一下。出师后的林华，拆了一只肥皂箱的板料钉了只木箱，上了漆，小小年纪就拎着这只小木箱走街串巷，箱子里装着最基础的理发工具：推剪、剃刀、围脖、木梳、碱块、剃刀布……到了一个村子，吆喝嗑唠，人聪明机灵，也能揽上一点小生意。名师出高徒，在六水码头，在烟灶乡土，他终于逐渐打开了局面。先在离浮桥头不远的糠市附近，摆张小凳，支一个带镜子的脸盆架，一把遮阳的大布伞，等着上门来的生意。理发、刮胡、掏耳、修眉、捶肩、捺背，客源不断，不用再东奔西跑了。空闲下来朝对门的张寡妇讨口水喝，天南海北地与她聊上几句，惹得隔壁老王对他很有意见，扬言要把他赶出这块地盆。
几年后他在老街租了一间排门屋，置了一张新式转椅，用上了“洋剪”，墙壁上安了一面大镜子，今非昔比，鸟枪换炮，“林华师”的名气就开始叫响了,安稳地端起一只饭碗。
有句俗语说——刚学会剃头就碰到了半面胡。他时常会向顾客提起他第一个独立操作时碰到的尴尬，那次来了一个既不像张飞，也不像李逵的彪形大汉，不平整的头型太像一个大树桩了，一副杂草丛生的模样，头发胡子都很粗硬，从坑坑洼洼的褶皱里长出来。别说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即使是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也望而生畏。他牙一咬，赶猪上树，拼了。做好充分的前期准备工作，就象雕塑家面对一块粗糙的石头，躺椅上这颗沧桑的头颅，他化了很大力气认真地对待每一根硬发，清理着褶皱里的须毛。最后汉子竟在他的躺椅上睡着了，“醒醒，好了。”喊醒他时，汉子仔细地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说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从来没有这么年轻过，下次剃头还是找你。
1958年在老街黄金地段“四间统”店面成立了联合理发店，镇里的各路理发高手都集中在一起统一管理，一天到晚生意很好，顾客按先后坐在长条椅上等着叫号，在孔明扇下享受风凉。许多人都宁可等候在林华师的名下，也不去让唯一的那个女理发师在自己的头上舒服地摸上一把。“做侬家做头上”，难得剃一个头，讲究的就是林华师的“顶上功夫”。
有一天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妞在老镇第一次把剃头店叫作发廊，林华师也在人们的挂念里老了。当装潢精巧的发廊在老镇夜幕渐浓，门口的三色灯箱缓缓转动时，被理发界称为“一代刀王”的林华师悄然殒落了。很久不见，那些秃顶老头儿时常会摸摸稀疏的头毛提起林华师，提起他的手艺，提起掏耳朵、剪鼻毛、修睫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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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6 14:2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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