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靠 (街檐下之九)
李邦林
夹杂在盐埠头老街的这爿酒店,是一个男人的世界,除了俊俏的老板娘是女的,很少有女人现身其中。“陈日昇”的酒旗飘荡在老巷的江风里,残阳似血,漂浮回旋。
祖上办过酒厂,流传至今的“白字”、“顶陈”、“雪里红”就是陈日昇金字招牌的过硬骨感,红极一时,火过一阵,那是存留在老镇人记忆里一道深深的牙痕,也是弥散在岁月里的醇香。
那年的月黑风高夜,山里下来一夥悍匪将老板“请财神”绑票了,要用五千白洋赎身,期限三天,急得家人团团转。好不容易赶鸭子上架凑足了五千光洋送到指定地点,诚惶诚恐的老板才拖着一副病体回到了家,把自己用心血浇铸的产业融进了生命的最后一瞬,酒坊和酒店成了陈家大院的一对孪生兄弟,斟满在故乡宴席上的杯盅,也守着一个家族黄昏里的荣耀。
江南酒店的布局类似于鲁翁笔下的咸亨酒店,丁字形的柜台,柜台外设两张小桌,酒坛子就放在柜台里面,有两坛,一坛黄酒,一坛烧酒,黄酒是红曲酒,烧酒是本地最普遍的“糖壳烧”。冬天还生了一只暖炉,锡罐里温着佳酿。柜台上的托盘里扑着几只小碗,是专为那些“柜台靠”的喝酒人备的。
酒店不远处是老镇最繁忙的浮桥头码头,停泊着满载而归或整装待发满舱木船,跳板上往返着脚夫健壮的身影,在江水的映衬下,雄浑的号子声里体现着力量在时空间的视觉冲击。卸完了一舱,装毕了一船,疲倦的汉子自然地想到了酒店,那里是男人疗护神性的栖息之地。
酒瘾上来了,撩起汤布擦了一把汗,就到巷口酒柜前,摸出一枚角子摁在柜台上,说来一提烧酒。店员不敢马虎,跑上来小心地把酒提子握正,人家的眼睛瞪着,你不能浅他。
人家靠着柜台端起酒碗就这样站着喝着,他完全可以一口沽下也只能算润润喉咙,却慢条斯理地抿一下嘴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咪,以延长享受酒气熏陶下的过程。有时会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段咸萝卜干或几颗花生嚼着下酒,等到酒碗底朝天一滴不剩时,他就用手扪着嘴巴不再与人家说话了,他怕漏口风会把肚子里的酒气漏掉,“人没气成鬼,酒没气成水”,与那种酣畅的对饮不同,“柜台靠”讲究的是自我能量的补充,个人体力的恢复。过会从腰间摸出烟杆,装上一筒土烟点上,鼻孔里吐出一股袅袅轻烟,如此烟瘾酒瘾都过了,力也歇了,一副飘飘欲仙的模样又回到了码头。
酒店里随意的“柜台靠”没那么多的礼数,几个赶集的老哥碰面,嘻嘻哈哈拥进酒店,一声来,一人一碗,黄的。吆五喝六的大嗓门站着豪爽地干了,尔后争着回钞说难得碰到,后会有期,把边上围桌闲聊的几个老货都看呆了。
噢,都是那年月的事了,纤夫、脚力、船倌、牙郎、老儒、游医……老镇小店里的柜台靠,把清汤寡水里的民间情调,搅拌的有滋有味,很少有醉烂如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