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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水佬 （街檐下之十一）
李邦林
张老伯平静地走了，在他那间低矮的老屋里。
那天 ，左邻右舍的人都去送他了，纯朴的古镇民风都是以这种最虔诚的方式陪送着每一位离去者的灵魂来到他的安眠之地，与逝者生前的地位和荣辱无关。那些听到老伯丧亡而又不便为他送行的老者感叹说：“挑水佬，好人，劳碌了一生世！”古镇人都善于用最简短的语言评价着身边每一个与岁月一同走过的平民百姓。
义乌江流经古镇，留下长长的一段宽阔舒缓的江面，江水一清见底。母亲河带给古镇的不惟是商埠的繁荣，也是古镇人最主要的饮用水源。那年月镇子上没有自来水，柴灶边上通常都有一口水缸，能装二三担水，下雨天人们都习惯采集檐下的雨水，方便又省事地将水缸倒满。久晴不雨，他们就要到江边挑水了。家里有劳力的还好说，对于老街上的那些店家，对于那些男人都出去闯荡江湖的小脚女人，对于倚门独守的寡妇眼中对男人力量的求助，这挑水都是一件很伤脑筋的难事了，于是镇子上就有了挑水佬这个行当，有了张老伯挑水时雄健的步履。
清晨的老街是静谧的，河埠头一级级长长的青石板台阶，象一排巨大的琴键，被挑水佬的脚步最先踩响。义乌江经过一夜的流淌，江水变得更加地纯净，挑水佬们都会不失时机地把握住每一个古镇的清晨，将清凌凌的江水一路淋进了家家户户，古镇也在这恬静中醒了，黝黑的瓦背上开始飘动着一层薄薄的炊烟，人们开始断断续续地到江边洗菜洗衣，从泊着的船缝里钻出的老鸭毫不客气地抢走了女人手中的青菜……
人们喜欢找张老伯挑水，是因为他人随和，力气好，做事认真。他那二只水桶里别出心裁地用细绳拴着二片小木板，这样能够有效地减少水在水桶里晃动的频率，又小心翼翼地把水倒进东家的水缸，每担收取五分钱。他是用自己的劳动和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为镇子上的人做着这一切的，也为自己养家糊口，白天照样到生产队劳动，与世无争，其乐无穷。
在人们的记忆里，别人需要他的时候他曾歇过二次手，一次是他不小心在桶壁上方部位磕碰掉了一小块，影响了水桶的容量，他不想因为自己无意间的失误被乡人讪笑，说他一个挑水佬连一桶水都挑不满。他找箍桶匠换了一块桶壁，重新上了一层桐油后才再次踏上了河埠。另一次是那年正逢古镇集市，突然飞来了一架日本飞机，在老市基上空拉屎似地扔下了一颗炸弹，烟雾散尽后倒下了一大片人，江边的枸树上涂满的脑浆挂满的肠子，往日清澈的江水变得凄惨血腥和醒目微红，老伯和古镇人一起承受了我们这个民族共同的灾难，侵略者的魔爪撕裂了家乡的祥和与宁静。
初春晨露，深秋晚风，老伯穿着草鞋替人挑水过了许多年月，他凭借自己的这副骨架子支撑起整个家庭的生计，也让镇子上的人在水缸见底时就很自然地想起他，家乡的江水滋润了他心中的希望，一个只知道手中的扁担横竖都是“一”字的大老粗，在过年时也作兴从炭篓里摸出一块木炭，在大红的斗方纸上亲手写出一个大大的“福”字，又恭恭敬敬地贴在老屋的木门上。夏天的夜晚他会带上他的满足来到浮桥上纳凉，坐在船头凝望着江水从脚下流过，心里也流淌着说不出的快乐，吸着旱烟，哼着家乡小调……，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江上的十里扬帆的景象不见了，沙滩上也没有了成群的摸黃蚬的人，叫他挑水的那些老主顾也一天比一天老了少了。往日被古镇人引以自豪的义乌江水第一次出现了异味，除了照样浇灌着两岸的庄稼外，老百姓对义乌江的依赖越来越少了，人们开始用一种流行甚广的简单装置从地下取水以解决日常饮用。这时的老伯很失落，一个在镇子上挑了大半辈子水的人，终于在困惑和不解中搁下了肩上的硬木扁担和那双被岁月磨砺得相当陈旧的水桶。
古镇上的最后一个挑水佬，直到有一天用自己满是老茧的大手笨拙地拧开家里的黃铜水龙头时，百感交集，一串混浊的眼泪滴进了哗哗的清水里，这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真的老了。
老伯还是走了，清澈的义乌江水是老头心中永远的情结，而老头留给古镇的特写也永远定格在古镇苍茫的背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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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7 06:5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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