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音 于 2023-8-12 15:21 编辑
光阴如细流在不知不觉地流淌,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进入职业圈,一直觉得遥不可及的退休,终在岁月的交错轮回中悄然而至。8月终于领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养老金,意味着四十多年为之契而不舍、乐此不彼的职业生涯,终于划上了句号。 漫漫人生之旅,总有一些曾经的相遇,经岁月洗涤却依然萦绕于怀,遭风雨冲刷却仍然念念不忘,恰似一瓶佳酿,等足够时间沉淀后,才会散发那特有的醇香一样。回想当年,青春懵懂中的我,一开始入职就被安置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由于当时中心校领导与村干部在村小师资安排与交接上出现了扯皮,让我这刚刚入职的“麻头鬼”承担起一至四年级60余位学生的复式教学。刚涌现的那份职业新鲜感,一下子就被现实压垮。坚持到“十一”假期后,村里终于同意出钱再聘请一位代课教师,我也算是真正迎来了第一位同事——罗老师。 第一次见到罗老师,就觉得他精神特棒。中等身材双眼炯炯有神,开阔的额头充满智慧,要不是他那满头银发,根本看不出他已六十岁。他原本在此山村代课已几个年份,有着极好的人缘与相当好的群众口碑。只是村里经济收入少,代课教师工资问题想由中心校负责,中心校鉴于以往代课工资由村里负责的先例,暂时无法支付这笔费用,最后经协商决定仍先由村里负责,待下一年度再向上级争取编制费用。他的重新回来,让焦头烂额了一个月的我也终于长嘘了一口气,村小里的一切也开始恢复到了正常状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强调教师以校为家,无论离家远近都要求住校。因此我们除周六下午与星期日外,基本上都工作生活在一起,连晚上睡觉也是在同一个房间里。在一起的六年间,我非常尊重他,他也对我很照顾,我们的合作与配合还是相当顺利的,毕竟他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与社会经验,而我只不过是刚刚起步的小毛孩。 与他合作的六年间,我的教育工作也初出茅庐渐渐进入熟悉阶段。那几年,我俩虽有分工,但还是合作为主。他是代课教师,就由他负责村干部联系,因为我算正式编制,就负责与中心校的工作对接。在具体教学上,两人都任教二个年级即所谓的复式班,但由于拼音我熟悉一点,所以一年级新生就必定由我任教,四年级由他任教,二三年级就按学生数多少去随机搭配,尽可能使任教的学生数相差不大。可笑的是,我连续教了6年一年级,甚至如今也还能滚瓜烂熟地背诵汉语拼音表,可就是说不准普通话。 虽然当年罗老师已经六十岁了,代课工资也不高,但他的事业心依然很强。那个年代以分数为标准,甚至小学升学也有淘汰率。中心校经常要组织期末统一考试,他任教的两个年级基本上都排在前几名,考第一名也是经常的事。每次考试的成绩公布之后,他肯定要自斟自饮一番,那兴奋劲儿胜过意外中了彩票。 罗老师的四个儿女都在经商,生意做得红火,家里条件相当好。当时教师的工资普遍较低,像我刚参加工作时每月工资才25元。工作环境就更差了,三间旧祠堂中间垒堵二米高的沙墙,就分割成两个教室。黑油漆直接涂在墙面上就算黑板,全校唯一的教具就是把带毛大算盘。但村里对我们还是相当尊重的,还特意留了二垄地给老师当菜园,每天放学后我们一起去菜园地锄锄草浇浇水,也会偶尔挑些厕所里的尿去浇菜,所种的菜基本解决了我们的用菜问题。 在一起的几年里,他多次谈过他年轻时的故事,说曾在航空部队当飞机上的机械师,参加过大型阅兵仪式。后来因特定原因回到农村。在拔乱反正期间,他曾返回原部队请求落实政策,但曾与他共事过的人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档案里也查不出处分的记载,他只能悻悻回来继续代课。虽然后来又写了好多信,但终究没得到好消息。 我在1987年暑期调出了那个小山村之后,虽然每周六下午的教师会时还能与罗老师见个面打个招呼,但终因不在同一所学校而渐渐疏远。后来的罗老师大约七十岁左右才正式结束代课回家养老,偶尔相遇里也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难再有当年那样的充足时间交谈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歌。我随着村小撤并调进了中心校,慢慢也从教学第一线向教育管理方向过渡。然而突然出现的一件事,让我整整忐忑了许久…… 那是2009年5月份的某一天早晨。早餐之后的我正好在办公室里,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有位老人在找我。出门一看才知道是久违了的罗老师。多年不见,那么健硕他已经佝偻了,看上去已苍老了许多。我忙着让座倒茶嘘寒问暖,等他气喘声稍平静点后,我问为何要亲自跑这一趟,他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在我的再三询问后,他才道出实情,说他如今身体很好,家里也没事做,还可以再干几年的代课老师。他认为我这个以前的同事如今已经有能力照顾安排他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似乎眼前的一切都是梦魇,等确定是真的之后,意识到罗老师已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老年痴呆)。岁月终究将曾与自己一起工作生活了六年,那么能干那么要强,那么健硕那么健谈的一个人,终被无情的病魔缠上。面对一直视作亦师亦友的这位老人,我怎能伤他的自尊心呢?虽然忘了自己当时措手无策时囧样,但依稀还记得当时我漫无边际地东一句西一句询问他的年龄,夸着他身体不错,问他回来上班家里会不会反对等等,并通过聊一些曾经的往事去分散他注意力。幸亏随着闲谈,他很快忘了此行的真正目的。在确定暂时无法联系上他子女之后,我开车将他送回村里,然后默默看着他进入家门后才放心回程。想不到的是,却是我俩最后的一次见面,那一年的他刚好87虚岁。 也许人老了总要糊涂,但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还能记着曾经从事的职业,还想着再去教书?或许,这并不是简单的糊涂才能解释,或许这样的糊涂是对以往激情岁月的美好回忆与条件反射,是对自己为之奋斗过的职业的最后眷恋的一种表现方式。或许这样的糊涂是深埋在血液里的、无须思索就能自然而然反映出来的本能与习惯。这样的糊涂其实也包含着一代又一代教师的敬业精神、崇高追求与特殊情感。 在我刚刚涉足职业时,能幸运遇到罗老师并得到他给予的照顾与帮助,至今想着还是觉得是一种幸运。假如真有一天自己也老得糊涂了,如果脑海里还能留存一点对教育的痴情,保留一份对教育的不舍,还能迷恋在为之奉献人生大半年华的职业里而沾沾自喜,那又会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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