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贾平凹写过《童年的馒头》一文。在文章的结尾，他这样写道：“后来，我发现，就是那一天，我的童年结束了。”
后来，我也发现，就在那一年，我的童年结束了。
触及记忆的深处，关于割牛草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浮现。
祖父那辈人养牛，父亲也养牛。当然，他得养牛。父亲在当兵之前没有学得一项手艺，哪怕他在部队那个大熔炉里锤炼了五年之后，依然要回家务农。务农人，怎么少得了牛！犁田需要牛，耕地要用牛，牛粪是上等的农家肥，牛养大后卖了还可以挣点钱。
上世纪九十年代，有工作的人可以拿份工资，有手艺的人自然凭手艺拿工钱，日子相对过得宽裕些。但务农的人在山上、在田地里刨食，日子过得紧巴巴，要想吃饱穿暖还需要费尽心思另找途径。
那时候，村里养牛的人家不少。养牛，除了能帮忙干一些农活外，也是那个年代农民能挣钱补贴家用的项目之一。那时我家的状况是田地少，几乎无经济作物。一年到头收入微薄，一家人的生活捉襟见肋。养牛对于全家来说是又一个能增加收入的机会，哪怕只有一丁点，父亲当然也要牢牢抓住。
牛是活物，一年到头，一日三餐都得喂养。牛胃很大，有“牛肚十八格”的说法。可那总共不到两亩的田地产出还填饱不了一家人的肚子，每顿喂给牛吃的糠皮、麦麸、玉米等自然也很有限。更别说拿剩饭、大米喂牛了，那是不可能的。
好在牛会吃草，有足够的草料，它也能长。面对“吞草兽”如此强大的战斗力，除了早晚把它们赶到山坡上，让其自己食草外，家家户户每天还得去割担牛草放在牛圈门口，以备投放。毕竟“牛马无夜草不肥”，二来也可以保持牛圈干燥，且多些牛粪。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也不例外。在我去外地读书之前，也会干一些农活。割牛草，便是其中一项。
那年暑假，天气没有现在这么炎热，阳光也没有那般毒辣。我至今还记得那种山风吹来时的凉爽之感。父亲递给我一把割草刀，对我说：“我教你割牛草！你好好学！”我接过那把刀刃泛着白光的刀，懂事地点点头。
父亲耐心地教着，他让我右手拿着刀柄，尽量把刀拿平，左手张开五指，拢住一把草，然后伸出右手，将刀割向草的根部。刀起草落，一把草握在左手里。我默默地看着父亲那娴熟的动作，看着他轻而易举地割着草，跟学了几遍后，也能笨拙地割下一把草。
大概那时候的学习能力强，跟着父亲几回后，我就学会了割草。我和父亲一样有时半蹲下，身体前屈着割草；有时站在土坎前，贴着坡面割草。我左手抓草，右手拿刀，“刺啦”一声，一把牛草被割下。
父亲看我割过草的地方草根整齐，光秃，见我割草的速度也快，他很满意。那时候，父亲要么挑着两个粪箕，要么拿一根草担、两根绳子去装草。他把我割的草当“前头”，因为“前头”装的草量少些。尽管如此，父亲还要在前头添些草，毕竟我还算不上劳力。而父亲那 “后头”的草量则比前头多不少。
夏日的黄昏，火烧云在天边燃烧，晚霞给天空穿上了一件五彩的衣服。父亲蹲在院子里磨刀，磨刀霍霍为牛草。他为第二天去割草做准备。我当然也知道第二天早上，我又得重复和前一天的劳作。
早晨四五点钟，天色已亮，公鸡打鸣，我被父亲的咳嗽声唤醒。尽管还想再睡一会儿，但一想到去得迟了，回来就更迟。只好一骨碌起床，穿好衣服，打着哈欠去洗脸刷牙。我洗漱完毕后，将一副木制的刀鞘围在背后，拉着两头的带子在腰间打了个结，准确地把割草刀放进刀鞘，跟着父亲出发了。
早起去割牛草，一般是不吃早饭的，我有时拿几块红薯干或馍干，边走边嚼。那时家里虽然开着个小店，父亲舍不得拿零食吃，但有时他会给我拿两个油酥饼。我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父亲对我的奖赏，却也无法拒绝油酥饼的香甜，几口就吃完了。
出了门，便往山上走，崎岖的羊肠小道上，父亲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父亲时间观念极强，走路的速度飞快。我若不加快脚步绝对跟不上他，我只得专注地走路。遇到下坡路段，我就得一路小跑了。
每天割草的目的地，父亲趁白天干农活或割草返程的时候已探好。但有时也会失算，毕竟那年代早起割草的人不少。走到一处，发现这处的草已被别人割掉，又得重新找个地方割。我们心中难免会失落。
随着附近的草被割完，我们得去更远更深的山里割草。到达目的地后，父亲放下担子，点燃一根香烟。他告诉我，烟会驱走蚊虫。他也会随身带一瓶风油精，若有蚊虫叮咬，随时可涂抹。
父亲选择草多也相对平整的地方让我割，他自己却另寻离我不远的地方割。我不敢懈怠，弯下腰，一手拢住草，一手将割草刀放平，一小把一小把地割着。两三小把可以凑成一大把，我按父亲教的，把六大把草按照一定的摆法摆放在一起。
雨水充沛的季节，百草丰茂。很多野草都可以当做牛草，我说不上那些野草的名字，不过父亲跟我说过牛草是越嫩越好，有些灌木的枝叶也可以当牛草。对了，茅草是那时我们经常割的牛草。
割草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一边割，一边蹲着往前挪动，时间久了就会感到劳累。我用力地割着，脚麻了，腰酸了，脸上淌着汗，全然顾不上。我知道虽然我割的草不及父亲割的草多，但当父亲将他割好的草抱过来时，我也得把眼前这一片割完。
可往往越是心急，越容易出错。在割草时，手指被割草刀伤是不可避免的。一刀下去，鲜血从那道深深的口子里溢出来。十指连心，强烈的疼痛感席卷而来。我疼得直掉眼泪，一抬头却看见父亲弯腰割草的模糊身影。于是，硬生生地将自己的眼泪逼回去，用草叶擦去手上的血，像没事一样继续割着，只是动作慢了许多。
那天，父亲在装草时，我将自己割好的草抱到他跟前。父亲看了一眼，有些生气地说：“今天比昨天割得少！”说完，他转身再去割几把草。那一刻，我难受极了。
父亲没有责骂我，可我觉得还不如他骂我一顿痛快。虽然手上疼痛，心里委屈，我却没有告诉他我的手受了点伤。父亲也不会知道，一个十岁的孩子自己很疼，不想割草了，却不忍心让父亲多一分劳累，也想证明自己是个有用的女孩了。
割草时最怕碰到癞蛤蟆、蛇和蜂窝，从小我就怕这些小动物。几次都被吓得哇哇大叫、魂飞魄散。脸上也曾被黄蜂蜇过，肿得眼睛都睁不开。
当然，生活给予我们的不全都是苦涩，它也会毫不吝啬地给我们喜悦。比如，在割草的时候，顺便可以摘甜津津的“梦”（一种野果子，类似于覆盆子）、酸溜溜的山楂吃，可以掏到山鸡蛋，可以见到还未长出羽毛的小麻雀…...
割牛草的日子持续了好几个暑假，直到我去外地求学后才结束。有的人过早品尝了生活的艰辛，就更懂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我很庆幸自己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了要为自己而努力读书，要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而拼搏！
十岁的那个夏日，我将那个木质的刀鞘两头的带子打了个结系在腰间，我的童年也彻底打了个结。
楼主: 随缘自适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3-10-5 08:24:39
变色卡
抢沙发
送出团圆月x1
送出点赞x1
浙公网安备 33078202000157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