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用户从未签到
金牌会员
 
- 积分
- 13216
- 金钱
- 5016
- 威望
- 918
- 精华
- 0
- 注册时间
- 2013-12-10
|
本帖最后由 沉沙 于 2025-6-12 14:53 编辑
军大衣(街檐下之五十二)
李邦林
秋田大爷那年是穿着一件军大衣,拎着一顶破钢盔回到故乡的,与当年出去的情景相比,这次回来他少了一条腿,多了几枚军功章。
他爹是个佃农,那天正在田里劳作,自言自语地说哪天能有自己的一丘田多好,邻居朱婶急忙忙地跑来说你家媳妇生了,一个男娃。他从糊泥里拔出双腿就往家里跑,喜滋滋地给新生娃取了个名叫丘田,文书在农会花名册上错将他写成秋田,以后所有需要填写姓名的场合就都是冯秋田了。
后来他家真的有了属于自己的一丘田,是村东的龙口丘,全村最有泥肉的一丘田,原先是首富茂琪家所有田亩中的“火腿芯”,翻身农民脸上有了笑容。
几年后,东北方向的天空被战火烧红,“雄纠纠,气昂昂……”的歌声唤起了每个中国人的激情。村里给冯秋田和他的好伙伴冯良寿戴上大红花送到了军营,奔赴了战火纷飞的前线。
他们同分在一个班里,能用乡音方言交流着彼此内心的炙热,青春萌动的良寿告诉秋田,村东张木匠的女儿香草临别前悄悄地塞给他一方手绢,手绢隐隐地印有一树红梅,他一直当护身符贴身放着。
几场战役打下来,冯良寿比秋田早几年回到村里,红布包巻的木盒里装着冯良寿的骨殖,他葬在后山的松林里。是那顶从敌人尸体上摘下的钢盔救了冯秋田一命,一颗子弹卡在钢盔上,擦破了一点头皮,但隨即而至的一颗炮弹却把他的一条腿永远留在**的山头上,那年的金达莱花没有开放,低垂的云层遮住了昏沉的太阳。
他作为抚恤对象回到村里,乡干部有意识地让村妇女主任陈菊香在工作和生活中和他多接触,糖葫芦串在了一起,打铁溅起了火星,他们成家了。
在生死的分界线上,每年的清明冬至,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晴空万里,秋田都要穿上他的军大衣,别好军功章,以一个老兵的姿态柱着拐杖来到后山良寿墓前,为早去的老弟点上一支香烟,嘴里念念有词地说我们是一起走出村前土路,本该携手同回故乡老屋的,老弟你还没来得及找个女人过日子你就先走了一步,兄弟我心痛啊,虽然活着谁也都不容易,但来到世上一趟,尝的也就是这些酸甜苦辣。我来之前已经有人给你上过香了,我猜是香草来过了……
每次在良寿墓前他都呆得很久很久,离开时眼睛红红的。
冯秋田尽管只有一只脚,但对于从血腥的战场上爬出来的老兵来说,总会用这只脚在拐杖的辅助下站在应该站的位置上,有时叫他挪一步都难。
晒场上一夜之间用坟头砖竖起了两只小高炉,祠堂里也要办公共食堂,生产队要吃大锅饭了。家里冲进了两三个人不分青红皂白进门就要在灶台上撬锅,还要把挂在板壁上的破钢盔一同捎走。秋田一个金鸡独立,手中的拐杖呼地一声横扫过去,唉哟,当场就有一人抱膝而倒,大声喝斥说你们都给我放下。指着钢盔说你们知道吗,是它把我从当年尸山里爬出来的,老子的这条命就是它给捡回来的……怒目而视之下,那些人跑了。
后来那些年,小毛头们都时兴穿起军装,中间扎根皮带,手臂上戴着一只红箍箍,他们群情激昂地推倒一座清朝的贞节牌坊后,又到村里最具艺术风格的植槐堂里的画堂高阁采取新的行动。秋田穿着军装金刚似地拦在门口。小毛头都认识这个他们心目中的英雄,他去过他们的学校作过报告,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独当一面在气势上就镇住了他们。秋田大伯告诉他们说好好读你们的书,有我在这里就没你们的事了,都回吧。等他们都走后,秋田疲倦地在植槐堂的门槛上燃烟独坐。
转瞬云烟,流水西逝。菊香在和秋田几十年的磨磨唧唧里,习惯了一个男人的执拗和霸道,这个曾经的农村最基层妇女干部,除了照顾好荣军丈夫,搀扶间也有了水乳交融的默契。风驰电掣,斗转星移,冯秋田老了,浮世的风尘横扫了他当年的豪侠柔肠,一场重病送他住进了人民医院洁白的病房,也就有了后来紧接的三番五次。
菊香日夜守在他的身旁,守着这个狭路相逢同舟相伴的冤家。
有一天,司空见惯生离死别的医生平静地告诉菊香说回天无力了,准备后事吧。菊香去镇上备了一套上好的丝绸寿衣,塞进病房的床头柜里,她要体面地给他穿上最好一套新衣,按照家乡的风俗送他上路。
回光返照的老兵冯秋田,发现菊香为他所作的一切准备,握着菊香的手坚毅决断地说我要穿上我的军大衣,不要寿衣,你要答应我,否则我即使变成一个鬼我也要寻上门来找你算账。口气里透露出毋庸置疑的坚决。
菊香拭泪点点头,无声里答应了他。这个厚遇中的女人心里明白,自己的丈夫从踏进军营的那一天开始,就有了军人的铁血心肠,最后也要以军人的姿态与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
下葬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了,墓地选在战友冯良寿墓边上。菊香往那顶破钢盔上装满了家山的黄土,郑重地朝天摆放在丈夫墓前,钢盔里燃着村民们遍插的袅袅青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