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张永锦
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夜深了,窗外的月光洒在书桌上,我又想起了您,母亲。那些关于您的记忆,像老电影一样,一帧帧在心底浮现。
您生在乱世,外婆早逝,日本鬼子的铁蹄踏破了童年的安宁。那年您才十岁,跟着外公,挑着一对箩筐,从柳村逃往赤岸山里。山路崎岖,您的膝盖就这样走伤了,落下了一辈子的病根。后来您总在阴雨天揉着膝盖,那皱起的眉头里,藏着我当年不懂的沧桑。
嫁到益公山,您以为找到了依靠,谁知命运又一次捉弄。丈夫触电身亡,留给您一双嗷嗷待哺的儿女。您一夜割完一亩稻子,回家却看见姐姐从床上摔到地上哭哑了嗓子。隔壁伯伯急得蹬烂了裤脚跑来帮忙——这些故事,您后来总是笑着说,可我听得出笑里的泪光。
您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月事都断了。但您没倒下,反而跟着党参加社会主义建设,公社书记都夸您能干。就在要入党的时候,父亲出现了。这个憨厚的革命青年说:“不要你颜色好,只要你贤德好。”您犹豫再三,还是点了头。书记叹着气说“可惜了”,可您知道,您需要个能一起扛日子的人。
父亲坚持要把哥哥姐姐都接来,他说:“孩子不带来,我不敢娶。”这句话,您记了一辈子。来到淳安后,您很快学会了做棕衣,学会了淳安话,成了能干的“棕师娘”。乡亲们都说,父亲捡到了宝。
四十岁那年,您生下了我。邻居大爷说“千斤落地了”,您哭得像个孩子。后来您总说:“直到嫁给你父亲,我才过上了好日子。”说这话时,您眼里有光。
可是好日子太短。我十四岁那年,父亲走了。您又挑起担子,去黄山溪华卖袜子,在山上帮人放牛。我看着您的头发一天天白,皱纹一天天深,却无能为力。
当兵那年,我因为没能考军校,整整一年没给您写信。回家时,您抱着我大哭:“不考军校有什么关系,不能忘了娘天天记挂啊。”那一刻,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后来我学建筑,娶妻生子,您总是默默支持。每次我犹豫不决时,您总能点拨几句。您说:“做人要像盖房子,地基打稳了,楼才能盖高。”
可是母亲啊,当我终于盖起了人生的楼房,您却来不及住一住。台州考察途中,接到那个电话时,我觉得天都塌了。赶回家时,只剩一具冰冷的棺木,和皱着眉头躺在棺木中的您,我知道,这是放不下我呀。
如今每逢难事,我还会习惯性地想找您拿主意。可是母亲,家的电话再也接不通您的声音了。只有窗外的月光,还像当年一样明亮,就像您从未离开时那样。
今夜月色如水,我忽然明白:您从来不是离开,只是换了个地方住——住进了我心里的最深处,成了我一生一世的故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