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木柜深处,总锁着一只粗陶酒坛。坛口蒙着暗红的棉纸,经年累月浸出一圈深褐的印子,像时光悄悄烙下的邮戳。我总在逢年过节时看见它——父亲会郑重地取下棉纸,一股温热的、混着谷物与阳光的气息便漫出来,漫过八仙桌,漫过祖父眼角的皱纹,把满屋子的喧闹都揉得柔软。
 

 
第一次尝它,是在十岁的年夜饭。父亲用青瓷小杯盛了半盏,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晃着微光,像把晚霞揉碎在了里面。我踮着脚要尝,父亲无奈地笑,只让我用舌尖碰了碰。没有想象中辛辣,反而带着一丝绵长的甜,从舌尖滑到喉咙,又在胃里暖成一小团火,连带着窗外的鞭炮声都变得亲切起来。祖父坐在对面,看着我龇牙咧嘴的模样,慢悠悠地说:“这东西啊,是把春种秋收的辛苦,都熬成了能暖人的念想。”
 
后来我才知道,那坛里装的,是祖父亲手酿的米酒。每年秋收后,他会把饱满的糯米在井水里泡上整夜,待米粒吸足了水分,再上锅蒸得软糯。晾至温凉后拌上酒曲,一层米一层曲地码进陶坛,最后用黄泥封了口,埋在院子里的老桂树下。整个冬天,坛子里都在悄悄发生着变化——米粒在黑暗中发酵、呼吸,把四季的阳光与雨露,酿成一坛醇厚的时光。等到来年开春启封,桂树的清香会悄悄渗进坛里,让那琥珀色的液体又多了几分清冽。
 
去年祖父病重,我回老家探望。他躺在藤椅上,让父亲取来那只陶坛,倒了小半杯递给我。还是熟悉的琥珀色,还是熟悉的温热气息,只是这一次,我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有谷物的厚重,有桂花的清甜,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涩,像祖父日渐沙哑的声音,像老桂树逐年稀疏的枝叶。祖父看着我,眼神慢慢亮起来:“你看,这东西就是这样,放得越久,越能尝出日子的滋味。”
 
如今祖父不在了,那只陶坛依旧锁在木柜深处。我偶尔会打开柜子,闻一闻坛口残留的气息,仿佛还能看见祖父在桂树下埋坛的身影,听见他说“日子就像这坛里的东西,要慢慢熬,才会有滋味”。原来有些温暖从不需要言语,只消一杯琥珀色的液体,就能把岁月的故事,轻轻递到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