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家的“传家宝”

金襄

先生的爷爷过世后，子女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一叠书信，用一根平常的黄色皮筋绑着。土黄色的信封已经泛白，就像飘落在院角的秋叶，被时光洗磨、晕染，失去了原有的颜色。这叠信整齐、静默地躺在抽屉的角落里，就像一位旅人，落叶归根后，虽神闲气定，但他身上的风尘，眼睛里的忧伤，无时无刻不在跟人诉说他的故事。

 

“吾妻舜华，见字如面。原谅我不告而别，今后的日子里，你要一人照顾四个孩子，你受苦了。老四快出生了吧，不知道是男是女……”

 

第一封信落款是1949年，信封上没有邮戳，没有任何走信的标志，说明这是一封未寄出的信。一一翻阅，子女们发现只有最后一封信有邮戳。落款是1987年——

 

“吾妻舜华，见字如面。这封信说不定可以寄达你手，我终于可以回到你们身边……”

 

奶奶舜华，年轻时是位护士。20岁出头，天真活泼，就像一只白蝴蝶，在白色病房里飞来飞去。来住院的爷爷是个军官，黄绿色的军装衬得浓眉大眼的他英气逼人、玉树临风。就这样，“白蝴蝶”翩然飞落在这棵“大树”上。年轻气盛的爷爷写信让父母帮忙退了村里的娃娃亲，然后带着奶奶直奔照相馆，拍了一张婚纱照，这张婚纱照一直挂在他们老家的卧房。

 

爷爷去了台湾后，奶奶孤身一人从贵阳带着四个孩子来投奔公婆，在爷爷的老家——一个小山村扎根，开始了艰苦的日子。一双白皙柔嫩的手，渐渐变得粗糙不堪。先生的父亲当时才七岁，成了家里最大的“苦力”，收割稻子时，他就搬条小方凳，站在上面，掼打稻束，人工脱粒。这样的收入怎么能养活奶奶和四个孩子？奶奶的兄弟知道了，不间断地寄钱寄物，给奶奶贴补家用。

 

奶奶熬了十年，三十几岁的人硬是熬成了头发花白、牙齿掉光的“农村老妇”。奶奶的兄弟来看望她，大家忍不住抱头痛哭。奶奶的哥哥甚至抛出狠话，让奶奶离婚再嫁。奶奶抹了抹眼泪，对兄弟说她一定要等爷爷回来。

 

这个地处山区的小村庄里，人们常常看到村头大樟树下，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子有时独自一人，有时手里牵着一个瘦小的男孩，静静地站在树下引颈翘盼，望穿秋水。人们就说：“你看，这个可怜的贵州女人又在等她老公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奶奶就给孩子们唱歌，那是年轻时候的她最爱唱的歌，也是爷爷最爱听的歌：“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奶奶唱着唱着，这首《天涯歌女》就成了二重唱，自己唱一句，心里哼一句，心里哼唱的声音浑厚有力，那是爷爷的声音，所以每次唱着唱着，她的眼泪就会扑簌簌地落下来……

 

奶奶经历的苦啊，就像村边这条河，河里的水一天不干枯，她受的苦就一天不会结束，先生常常叹着气说：“文化大革命时期，奶奶为了保住年轻时家里人和爷爷为她买的金器，就把这些‘宝贝’狠心扔进尿桶。闹旱灾那几年，她用兄弟寄给她的钱买了一小袋米，藏在楼上的柜子里。邻居趁她不在家，从窗户翻进去偷走了米，就是欺负她家里没有男人。”

 

爷爷写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奶奶收到的唯一一封信寄达后，奶奶到村口当“望夫石”的次数更加频繁，只不过奶奶手里牵的不再是她的小儿子，而是她的大孙子——我的先生，那时候先生已经10几岁了。

 

先生说，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刻——天比平时蓝，路比平时长。路的尽头刚出现几个小黑点，奶奶拉他的手就开始颤抖。等到小黑点变成一厘米大小，奶奶就开始嚎啕大哭，嘴里喊着爷爷的名字。村里人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声，都赶来看热闹，让远处的爷爷激动万分，那么多父老乡亲来村口迎接自己，这位远方的游子也忍不住嚎啕大哭。等到认出自己的老伴，爷爷和奶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是呀，分别将近40年，想说的话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啊！

 

做爱情的“奴隶”，为婚姻坚守，这旷世奇恋，最终以美好收场！爷爷奶奶的爱情故事，连同那叠信，成了先生家的传家宝。（黄茜红 二等奖作品）

成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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