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到中国
(写于2021年4月)
近日看纪录片《从<中国>到中国》,包括四个短片:《寻找<中国>》、《又见愚公》、《中国有知音》和《似是故人来》。片子试图以点带面讲述中国四十多年来的变化,预设的立场,简单的比照,喋喋不休的解说,煽情的表述,拍得极其一般,其来头却不同凡响,对应的是七十年代四个外国人留下的四部影响深远的纪录中国的影像:《中国》、《愚公移山》、《从毛泽东到莫扎特》和《上海新风》。其中,意大利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中国》经历最特殊。中国政府请他来,他却不按官方预设的路线和场景拍摄,而是拿着摄像机到处“瞎”转“乱”拍,镜头有时像粗暴的入侵者,更多时候是冷峻的旁观者、忠实的记录者,记录下那个特殊年代朴素的、懵懂的、怀疑的、不安的甚至有点惊慌失措的中国普通民众的状态。因此,《中国》拍竣后即被官方定性为“反华”影片,并且掀起全民大批判。这些批判文章还被收编成书:《社会主义中国不容诬蔑》(人民体育出版社,1974年6月),《中国人民不可侮》(人民文学出版社,1974年6月)等。略摘几篇题目,可见什么货色:《恶毒的用心 卑劣的手法》——批判安东尼奥尼拍摄的题为《中国》的反华影片(《人民日报》评论员);《恶毒的诋毁 无耻的谎言》;《决不许安东尼奥尼丑化新中国》;《反映新中国是假,恶意歪曲是真》;《拙劣的诽谤》……有人说过,时代扭曲,看什么都会扭曲;时代荒谬,想什么也不免荒谬。一部真实的、珍贵的《中国》,当得起“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当年它被骂得有多灰头土脸,现在就有多光芒四射。可见,利用公权力自上而下众口一词的批判一定是值得警惕的;那么,利用公权力自上而下众口一词的赞美难道不值得警惕吗?历史是当时人写就,却是后来人评判的。现在打开某些新闻,看下面队形完全保持一致的跟帖:“XX威武!”“XX伟大!”“XX光荣!”“XX正确!”……以及“打倒XXX!”“抵制XXX!”“XXX滚出中国去!”“XXX亡华之心昭然若揭!用心险恶!”……让人不寒而栗。曾经四十多年前毫无理性的骇人的语言风格和腔调,并没有远去,又从历史的化粪池中沉滓泛起。不跟风唱赞歌,不跟风喊口号,不跟风瞎诅咒的大有人在,不过被沉默着。
相比安东尼奥尼,同为纪录片大师、同样被官方邀请、同时也是真诚的社会主义信徒的尤里斯·伊文思拍《愚公移山》要乖巧得多,基本上让拍什么就拍什么,让怎么拍就怎么拍,应该是避免了“根本没有反映我们伟大祖国的新事物、新气象、新面貌。”(人民日报批判安东尼奥尼的原话。)若干年后,对于不了解那段历史的后代,看了《愚公移山》,大概还会发出“那时真美好”的感叹吧?(我的观感则是“那时的人真美好”,因为确实的,没有一张脸上写着“物欲”二字。)甚至《又见愚公》采访当年的被记录者现在似乎还沉浸在那时的“美好”里,还在反复强调:当时没有预先安排,没有假的,都是真的。片中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片段,当年的“三八”号女船长回忆当时拍游泳的一场戏:“俺们正好出海回来,也没有思想准备,就跟你说什么外国有个老头来拍纪录片,有什么他就拍什么……卸完鱼以后,又找俺们去游泳。接近六年没游,我说这能下水吗?最后老头说下去试试。俺在那里游,他就在一个小舢板上拍。原来都没觉着,都根本没有准备。他录像一点都没有安排,全部很自然。”画面是女船员们穿着泳衣愉快地戏水,是繁重“移山”之后难得的诗意。之前六年没有下水,现在穿着泳衣—那个特殊年代绝对的稀罕物--戏水。这算是伊文思给女船员们带来的福利。
《中国》和《愚公移山》都是我特别喜爱并珍藏的记录片。不过两者需用不同的打开方式观看。
例为七绝,其一赞安东尼奥尼和《中国》:
安东逆上摄《中国》,
批斗徒留笑话多。
幸有史家识巨眼,
影音无韵亦骚歌。
其二赞伊文思的《愚公移山》:
伊文顺上饰愚公,
无犯逆鳞岂智穷。
但系生民思立命,
名家巨制自篇鸿。
其三赞曾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默里·勒纳导演的《从毛泽东到莫扎特》:
旧邦喑哑复维新,
史坦迢迢嗣雅音。
顾曲雏鹰声窈眇,
天才更有后来人。
注:
1、“旧邦喑哑复维新”。《诗经·大雅·文王》“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电影拍摄于1979年,其时古老的泱泱大国刚刚结束灾难深重的文革,开启改革开放新征程。
2、“史坦迢迢嗣雅音”。美国小提琴演奏家艾萨克·斯特恩,又常被译作史坦。“迢迢”大致也可以算作从毛泽东到莫扎特的距离。
3、“顾曲雏鹰声窈眇”。斯特恩的中国之行,办大师班,指导音乐学子,也是“周郎顾曲”。著名的大提琴演奏家王健,当时在上海音乐学院附属小学读书,是这群雏鹰的代表,因参与录制本片而加速蜚声海外。
4、“天才更有后来人”。斯特恩参观上音附小,站在琴房窗外听学生演奏,说了句:“这里每个窗口都是天才。”
《上海新风》不曾看,故阙如。因思安东和《中国》旧事,乃记起前日BBC被逐新事。两相比照,意难平,再凑一阕:
青红乱抹待别分,
何自扭曲大棒伸?
殷鉴昭昭知未远,
岂容黯黮覆芸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