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审美怀旧到智性沉思再到技术批判,一场跨越百年的文学实验:现当代中国散文语言流变的“秦淮三境”

秦淮河,这条浸润着六朝金粉的历史长河,百年来成为几代文人精神投射的载体。1923年夏夜,朱自清与俞平伯同游秦淮,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各自挥就一篇现代散文经典。
百年后的今天,散文作家邹鲁重游故地,承袭相同题目,以文字为舟,再次驶入秦淮的波光灯影。
三篇同名散文,如三面不同时代的镜子,映照出秦淮河的文化变迁,更折射出语言风格随时代洪流而生的深刻嬗变。在传统与现代的断裂处,在诗意的坚守与技术的围剿间,三位作家的文字呈现出既文脉相连又截然不同的美学气质。
这是现当代中国散文的“秦淮三境”:从朱自清的审美怀旧到俞平伯的智性沉思再到邹鲁的技术批判,呈现了一场跨越百年的文学实验。

一、古典余韵的浸染:朱、俞散文的诗意智性建构
朱自清与俞平伯的散文创作于白话文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其语言呈现出古典文学深厚滋养与现代白话寻求突破的双重印记。他们的“桨声灯影”世界,是由精雕细琢的感官体验与含蓄内敛的情感表达共同编织的诗意空间。
朱自清的文笔宛如一幅工笔设色的长卷,其语言的核心魅力在于通感的精妙运用与意境的醇厚营造。他笔下的桨声非单纯声响,而是“汩——汩”地“引人入他的美梦去”的催眠曲,是“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灵魂脉动。
视觉上,灯光是“黄而有晕的”,月色是“清辉”,水是“碧阴阴的”;触觉上,能感受到“厚而不腻”的河水质感;嗅觉里,似乎也萦绕着水汽的微腥。这些细腻交织的感官描写,将读者全方位裹挟入那个“灯月交融”的迷离之夜。他形容秦淮河的船:“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此句将具象的船与抽象的历史“影象”勾连,赋予实物以深厚的文化象征意味,体现了其语言善于在具象中升华抽象、于实景中寄寓幽思的特质。
朱自清的叙述语调舒缓从容,如同船行水上的节奏,带着一种温柔的忧郁和克制的感伤,形成其标志性的“温柔敦厚”之风。
俞平伯的同题散文则展现出更为显著的文人笔记体的雅致与智性色彩。他同样沉醉于光影声色,但笔触间多了一份学者的哲思与禅意。他称“灯光所以映她的秾姿,月华所以洗她的秀骨”,以拟人笔法赋予景物灵性。他笔下的夜是“薄薄的”,“灯与月竟能并存着,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射着渺渺的灵辉”,这种对朦胧美学的极致追求,超越了单纯写景,上升为对存在状态的感悟。
俞平伯的语言更具内省性和思辨性,文中充斥着“我们”“我”的介入与思考:“我们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当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我们所待的船来了,便下了船”。他常以简练的文言词汇入文,如“伊轧”、“氤氲”、“澹冶”,使得文风凝练隽永,古意盎然。其名句“我们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一个“薄”字,既写夜色之轻浅,更写心境之空灵,于平淡中见奇崛,充分体现了其语言的精炼与张力。
与朱自清偏重感性铺陈不同,俞平伯更擅长在细腻描绘后引发形而上的玄思,追问“灯影里的昏黄,和月下灯影里的昏黄原是不相似的,又何况入倦的眼中所见的昏黄呢?”其风格可概括为诗性与哲思的交融,于空灵处见深意。
朱、俞二人的语言虽各有侧重,但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自足、充满古典美学意蕴的秦淮河世界。
他们的文字是桨橹摇动下舒缓的节奏,是羊角灯晕染开的温暖光域,是歌妓弦索间飘散的吴侬软语。这个世界相对封闭,隔绝了外部的喧嚣,专注于内心对美、对历史、对瞬间的感悟与沉淀。其语言风格是内敛的、沉浸式的,邀请读者一同进入那个被月光和灯火温柔笼罩的旧梦。

二、技术围城下的变奏:邹鲁散文的批判性书写
当历史的车轮碾过百年,邹鲁重临秦淮河畔,他面对的是一个被现代性彻底改写的“光电秦淮”。其《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在承袭前辈对秦淮的文化关注之余,语言风格发生了深刻而剧烈的嬗变,呈现出鲜明的“批判性、断裂感和技术化隐喻”特征。
最显著的变化在于语言“承载了沉重的文化批判使命”。开篇即定下基调:“他眼中所见早已与朱自清、俞平伯百年前笔下那‘桨声灯影’的秦淮河形同陌路。”一个“形同陌路”,宣告了传统的断裂。邹鲁的文字不再是朱、俞式的沉浸与审美,而充满了尖锐的对比与犀利的指斥。
朱自清笔下承载“蔷薇色历史”的“七板子”木舟,在邹鲁文中被“轰鸣的电动铁船”取代,其螺旋桨以“精确而暴力的转速(每分钟三千二百次!)疯狂地切割着柔韧的水体,将原本自然流淌、富于变化的河波,强行塑造成千篇一律的‘标准化菱形’”。强烈的动态动词(“轰鸣”、“切割”、“塑造”)、精确的技术参数(3200转/分)、工业色彩的比喻(“标准化菱形”),共同构成对现代技术暴力的控诉。
朱、俞沉醉的“灯月交融”之境,在邹鲁笔下被“永不熄灭的LED强光”撕裂,“将河面照得如同白昼”。这光被形容为“冷冽、精确、具有侵略性,它如同无数把锋利的手术刀,粗暴地‘撕裂’了秦淮河本应温柔的夜色”。
冰冷的技术意象(LED、手术刀)与破坏性的动词(撕裂),取代了朱、俞文中温润的光影描绘,传达出对诗意空间被技术理性无情侵蚀的深切忧虑与愤怒。与此相应,邹鲁的语言呈现出强烈的技术化与物质化隐喻倾向。
他敏锐地捕捉到现代秦淮景观中一切被技术改造、被商品异化的细节,并赋予其深刻的象征意义。朱、俞文中温情脉脉的“秦淮小吃”,在邹鲁笔下成为文化失落的“味觉寓言”:船娘竹篮青瓷碗里的烫干丝,变成了“冰冷的不锈钢餐车”、“一次性塑料餐盒”中“结着令人沮丧的块状冷芡”的工业速成品,汤色在霓虹下泛着“不自然的‘化工光泽’”。食物本身的风味被“标准化汤汁”和“冻干颗粒”取代,其存在逻辑仅为“满足游客即时性的果腹需求和打卡冲动”。围绕这碗汤的“声景”更是文化断裂的明证:船家“氤氲着水气、带着温度与韵律的软糯吴语吆喝”,被“扩音器里毫无情感起伏的‘微信支付宝收款到账XX元’电子音”彻底覆盖和解构。
邹鲁大量运用诸如“流水线终端速成品”、“符号化消费”、“塑料空壳”、“光电浴缸”、“电子牢笼”、“数控雕刻”、“工业冷光”等极具当代特征的词汇,将现代技术逻辑、商业消费主义对传统文化的侵蚀具象化、物质化,使其批判锋芒更加锐利。
在情感表达上,邹鲁的语言充满了深刻的失落感、疏离感和反讽意味。面对摩肩接踵的游客和光怪陆离的电子景观,他坦言“没有了登船夜游秦淮河的心情”。当广播里的AI女声用标准普通话念诵王献之的《桃叶歌》,却“突然卡顿了0.1秒,像是被千年往事,噎住了喉咙”,一个“噎”字,精准传达出传统在技术复制中的尴尬与失真。他描写游客“忙于扫码点亮电子荷花灯拼凑‘平安喜乐’的字符矩阵,将放河灯这一承载祈愿与诗意的古老仪式,异化为一场即时生成短视频的数字表演”,其中“拼凑”、“异化”、“数字表演”等词,充满了对传统仪式沦为肤浅消费符号的无奈嘲讽。
这种情感,不再是朱、俞笔下淡淡的忧郁或哲思,而是面对文化根基被连根拔起时的痛切与悲凉。他清醒地认识到:“这河上的桨声、灯影,终究是被时代的洪流冲散了。”

三、断裂与回响:语言流变背后的时代密码
从朱自清、俞平伯到邹鲁,同题散文语言风格的巨变,绝非偶然的文学现象,而是深刻映射了百年中国社会文化语境的沧桑巨变。
朱、俞所处的上世纪20年代,是传统与现代激烈碰撞的初期。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倡导白话文,力图打破文言桎梏;另一方面,文人学者普遍拥有深厚的旧学根基,其精神世界与审美趣味仍深深浸润于古典文化传统之中。秦淮河对他们而言,是一个依然保留着浓厚历史氛围和传统生活方式的诗意空间。他们的语言,是这种过渡时期文人文化心态的写照:用现代白话书写,却努力在其中保留古典诗文的意境、韵律和含蓄之美,试图在变革中为传统美学寻求新的表达载体。其语言的温润、内敛、沉浸感,与彼时相对缓慢的生活节奏、尚存的传统人文环境是相匹配的。
而邹鲁写作的时间是今时的2025月5月。此二十一世纪的20年代,中国已深度卷入全球化与现代化浪潮。科技革命(尤其是数字技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强度,重塑着社会的物质景观、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消费主义成为主导逻辑,文化被大规模地商品化、符号化、快餐化。历史文脉在城市化与旅游开发的狂潮中,遭遇前所未有的断裂与挤压。
邹鲁笔下的秦淮河,正是这种时代症候的集中体现:一个被LED、电动船、直播、扫码支付、全息投影等技术彻底包裹的“主题公园”。他语言的批判性、技术化隐喻、疏离感与反讽,正是对这种技术理性至上、诗意精神沦丧、历史深度被抹平的时代困境的文学回应与抵抗。
其文中那些“孤独的存在”——橱窗里永不点燃的仿古莲花灯、人声中煨着莲子羹的老人、河心逆流漂向黑暗的孤纸灯——无不象征着在技术洪流中试图守护传统火种的微弱努力,也使得其批判并非全然绝望,而蕴含着一丝悲壮的温情与期盼。

四、语言风格的异同辨析:在对照中显现特质
将三篇作品置于同一光谱下审视,其语言风格的异同清晰可辨:
(一)感官描绘的取向
朱、俞的散文语言细腻、通感、追求意境融合,如灯月交融、桨声入梦般。感官体验是审美愉悦的来源,目的在于营造和谐的诗意世界。如朱自清写灯光:“那电灯倒映在混沌的河水里,蜿蜒曲折,闪闪不息,正如跳舞着的仙女的臂膊。”俞平伯写月色:“月儿偶然也从它们的交叉处偷偷窥看我们,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样子。”
邹鲁散文语言呈现出锐利、批判、强调感官冲突,似LED撕裂夜色、马达声覆盖吴语般。感官体验常被用作批判的武器,揭示现代性对传统美感的破坏。他写LED强光:“将河面照得如同白昼,连游鱼的鳞片都清晰可数——却独独照不见他笔下‘蔷薇色的历史’。”写声音:“船娘的吴侬软语,混着游船的马达声。”
(二)情感基调的差异
朱、俞散文语言扬溢着忧郁、沉醉、内敛、哲思,情感如秦淮水般“厚而不腻”,在审美的沉浸中自然流露淡淡的感伤或玄思。朱自清面对歌妓纠缠时的道德焦虑,俞平伯对“薄薄的夜”的体悟,皆含蓄深沉。
而邹鲁的散文语言却充满着失落、疏离、愤怒、反讽、悲悯,情感浓烈外显,充满了对文化沦丧的痛切、对现代景观的拒斥以及对孤独守护者的敬意。其“题不符实”的哀叹、对“塑料空壳”的指斥、对“孤灯”的凝视,情感张力远较朱、俞强烈。
(三)意象系统的转换
朱、俞散文语言古典、诗意、自然,人文交融。羊角灯、汩汩桨声、素月、清辉、碧阴阴的水、歌弦、薄霭微漪,意象承载着历史感与美感。
邹鲁散文的语言现代、工业、技术、商品味很浓。电动铁船、LED灯带、标准化菱形波纹、电子荷花灯、塑料餐盒、数控雕刻、扫码支付、直播弹幕、全息投影、光污染,意象成为批判的载体和异化的象征。
(四)审美理想的追求
朱、俞散文语言追求和谐、朦胧、含蓄、意境深远的美学境界(“灯月交融”、“薄薄的夜”)。语言本身是创造美、体验美的工具。
而邹鲁散文的语言揭示矛盾、断裂、异化,通过批判性书写进行文化反思与救赎呼吁(寻找“沉静目光”与“温热心灵”)。语言是解剖刀,也是招魂幡。

结语:秦淮河上的语言航标
朱自清、俞平伯与邹鲁的三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如同停泊在秦淮河不同历史渡口的三叶扁舟,以其独特的语言风格,标记着中国现当代散文在时代洪流中航行的轨迹。
朱自清的温柔敦厚、俞平伯的空灵智性,共同构建了白话散文初期融合古典诗意的美学高峰,他们的文字是沉浸于秦淮旧梦的低回浅唱。
而邹鲁的批判锋芒、技术化书写与深沉失落感,则奏响了传统在现代性、尤其是技术理性与消费主义围剿下的悲怆变奏。他的语言不再是构建一个封闭的诗意世界,而是奋力剖开浮华表象,直指文化肌体深处的伤痕与异化,并在绝望的边缘,以“孤灯”般的意象守护着对“沉静目光”与“温热心灵”的最后呼唤。
从“汩汩”桨声到马达轰鸣,从“黄而有晕”的羊角灯到“永不熄灭”的LED强光,从青瓷碗里的烫干丝到塑料餐盒中的冻干虾米,语言风格的巨变清晰勾勒出一条文化精神流变的曲线。
这三篇同题散文,不仅是对一条河流的百年书写,更是一部浓缩的中国现当代心灵面对传统崩解与技术冲击时的语言志。它们共同证明:散文的语言,从来不是孤立的形式技巧,而是时代精神最敏感的风向标,是文化命运最深刻的见证者。在秦淮河的桨声灯影渐行渐远之际,这些文字本身,成为了我们回望历史、辨识当下、思索未来不可或缺的精神航标。
参考文献:
1. 邹鲁:《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载于《今日头条•世界义乌》。
2. 朱自清:《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收录于《踪迹》,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年初版;
——光明日报出版社2022年修订版(丛书《朱自清别集》)。
3. 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收录于《朱自清、俞平伯等著: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4.《朱自清别集》,光明日报出版社2022年版(含《踪迹》复刻及学术注释)。
5.《百年白话阅读经典·散文卷》,安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版。
6.《同题散文经典:河流主题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比较文学视野下的秦淮河书写)。
(20250619)
作者丨金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