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里生长的诗行——读王和清先生《菜蔬诗六首》(邹鲁,20251005,义乌)

王和清先生以菜蔬为题所作的六首诗,读来如漫步山阴小道,清气袭人,生机流转。扑面而来的不是书斋里的墨香,而是缀着晨露的微光、沾着沃土的芬芳。他笔下的茄子、南瓜、辣椒、豆角、番薯、丝瓜,不只是盘中餐蔬,更是心田所化、岁月所凝、自然所赠的诗意意象。其诗正应和了刘勰“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文心雕龙·明诗》)之论——诗人感于菜蔬之物,遂成肺腑之言。
当众多诗人将目光投向名山大川与繁都华市,这位深植于人间烟火的歌者,却把笔端对准田垄间、阳台上的茄子紫、南瓜黄、辣椒红,在最寻常的蔬果图谱中,不只写物,更写人、写时、写情、写生活之本真。这般创作取向,恰是对“诗者,持也,持人情性”(《文心雕龙·明诗》)的当代诠释,于平凡烟火中窥见天地大美,谱写出一曲曲鲜活的生命礼赞。
相较于古典诗词中那些被赋予高洁品格的自然意象,王和清先生笔下的菜蔬,始终带着泥土的温度。如此独特的审美追求,宛如一股清泉,涤荡着千年文人对“雅正”题材的固有执念,让我们看见诗歌最本初的模样——它始终扎根于生活的厚土。
《菜蔬诗六首》最动人处,在于“人菜合一”的境界。诗人躬身入局,锄地、浇水、搭架、采摘,一身泥土一身汗,与菜同生长。如《茄子》中“老汉扠腰笑眯眼”,《南瓜》中“翁媪相呼盈筐笑”,《长豇豆》中“鬓霜沾汗乐陶陶”,皆非旁观者语,而是耕者自得之吟。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诗经·豳风》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劳作画面,而王诗更添一份退休老者回归田园的欣慰与从容,是现代人在城市高楼间,对土地记忆的深情回望。诗人不避“旧花盆”“墙外荒坲”之陋,反以“湘椒复缤纷”“金铃倒挂秋光里”点染成诗,正是“心远地自偏”的当代诠释。身居高楼,心已归田。他的几首无题诗中“汗水灌畴稼禾新”“果蔬一生知时节”,正是这组菜蔬诗的精神注脚——顺应天时,敬畏土地,在劳作中体悟生命节律,于收获里安顿浮生灵魂。

你看那株茄子,从邻家匀来的一小片薄田开始,晨起浇水,暮间松土,直至“青玉绵绵果甸甸”垂挂枝头,整个过程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这里没有“采菊东篱下”的悠然出世,有的是“老汉扠腰笑眯眼”的真实欢欣;不见“晨兴理荒秽”的生存艰辛,更多“蒜未葱花油锅爆”的生活意趣。这种对农耕细节的深情凝视,使蔬菜不再是案头静物,而是串联起生命律动的珠链。正如王和清先生在他的一首无题诗中所写:“果蔬一生知时节,厚土细雨最亲密”,这份与土地血脉相连的体认,让他的笔触始终浸润着大地母亲的体温。
再者,《菜蔬诗六首》善用俗语而不失雅趣,语言质朴而意蕴绵长。如《辣椒》中“辣得爱者渗细汗,更添色香味更真”,直白如话,却道出饮食真谛——不在珍馐,而在共鸣;《番薯》中“满畦实果慰天地”,一个“慰”字,将人与土地的伦理关系提升至天人感应的境界。这样的诗句,既有民歌的鲜活,又含哲思的深沉,颇得元曲白描之神韵,却无其轻佻之弊,反显敦厚之风。这种“以俗为雅”的笔法,正是中国诗学“化腐为奇”传统的延续,如梅尧臣所言“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六一诗话》引),将日常经验升华为诗意境界。
若将目光投向历史纵深,可见中国古代咏物诗虽浩如烟海,专为平民蔬果立传者却寥寥。屈原以兰蕙喻君子,陶潜采菊见南山,李白醉眠花影下,东坡竹杖芒鞋轻——这些经典意象构筑的精神殿堂固然巍峨,却也无形中划定了雅俗之界。即便偶涉田园,亦多存超然之态:陶渊明“种豆南山下”写的是隐逸之趣,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绘的是农事时序,杨万里“儿童急走追黄蝶”衬的是童真烂漫,皆未专情于蔬果本身。

而王和清先生的菜蔬题材创作,恰如打破藩篱的春风,他笔下的南瓜会在“藤似绿龙腾跃起”时引来孩童惊叹,辣椒能在阳台花盆里绽放“湘椒复缤纷”的热烈,丝瓜蔓生的“千丝织就玲珑络”竟暗合人生经纬的哲思。这种将日常经验升华为诗意的能力,犹如农人把寻常麦种培育成饱满穗实,既需天时眷顾,更赖匠心打磨。不同于古人借物言志的隐喻传统,王和清先生以平视视角切入,让茄子紫衣裹着烟火气,南瓜金甲映着丰收笑,辣椒红妆染就人间味,在泥土芬芳中重构了蔬果的审美维度。
尤为值得关注的,是诗人对“劳作”母题的重新诠释。古典诗文中的耕作,常是仕途失意者的暂栖之所,或是知识分子体察民情的姿态展演。但在王和清先生笔下,锄地培土本身就是生命的修行:“柯锄松泥助稼禾,黑土无私送蔬果”“鬓霜沾汗乐陶陶,夕阳也能绘新图”。那些布满老茧的手纹,那些滴落叶尖的汗珠,都化作诗行间跳动的音符,印证着“诗品出于人品”(刘熙载《艺概》)的古训。当诗人写下“笑饮自得田家味,心满何须问仙都”时,我们听到的不是酸儒的自我安慰,而是历经沧桑后通透的人生领悟——真正的桃花源不在别处,就在这片亲手开垦的菜园中。

六首小诗,宛如六扇窗扉,透射出不同的光影。种茄,因“瓤厚籽白最佐饭”而心生满足,栽南瓜,在“绉手绘出种瓜图”中找到艺术真谛;培育辣椒,懂得“寻常百姓烟火味,不在远方在家门”的生活智慧。尤值称道的是《丝瓜》一诗:“世人只道缠绵态,谁识空心意味长?莫笑此身多牵挂,经纬织处尽文章。”这不只是咏丝瓜,更是诗人的自我写照。空心者,虚怀若谷也;牵挂者,情系田园也;经纬织处,是岁月编织的生活锦绣。该诗既是对世俗偏见的温柔回应,也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达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六一诗话》)的艺术境界。这不只是咏丝瓜,更是诗人的自我写照。原来看似柔弱的藤蔓,既能编织遮风避雨的绿帘,又能结出充盈天地的智慧之果。这样的诗句,已从物象跃入心象,自田园升至哲思,与“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唐•王维•《终南别业》)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其根脉仍深植泥土,不在山林之外。
综观之,王和清先生的这组菜蔬诗,是土地写给城市的情书,是岁月酿给晚晴的醇酒。他以锄为笔,以田为纸,写下六首关于生长、收获与满足的生命诗篇。他让我们看见:诗意不在远方,正在阳台花盆、墙外荒坲、手中柯锄之间;幸福不待来生,就在青玉绵绵果甸甸、孙儿舔嘴还要添的烟火人间。
在这个快餐文化盛行的时代,王和清先生坚持以慢火熬煮生活的原味。他的诗不作惊涛骇浪之势,却如涓涓溪流浸润心田;不取奇崛险怪之形,偏从寸土之间见天地。这正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宋诗话辑佚》)的美学体现。当我们品读“莫嫌茄子家常菜,知足常乐日子甜”这样的诗句,恍然领悟:最好的诗意不在远方,而在脚下这片生长万物的土地;最美的风景不在天际,而在躬身耕耘的身影里。这种返璞归真的创作态度,正如老农悉心照料的每一株菜苗,看似朴素无华,却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力量。

附一:王和清《菜蔬诗六首》
其一:茄子
邻家匀我一畦田,种茄盼苗藤蔓长。晨起浇水叶儿翠,暮间抲锄不得闲。绿叶渐宽紫花开,老汉扠腰笑眯眼。阳光沭育雨润苗,青玉绵绵果甸甸。摘下几枚心儿乐,瓤厚籽白最佐饭。蒜未葱花油锅爆,香气直蹿厨灶间。老伴夸我手艺巧,孙儿舔嘴还要添。莫嫌茄子家常菜,知足常乐日子甜。
其二:南瓜
小区墙外几荒坲,畚锄移来南坡土。趁得春雨栽碧玉,不误天时种苗犊。搭竿引蔓勤呵护,风雨晨昏也不疏。藤似绿龙腾跃起,叶如翠荷润清露。黄花灿灿向阳开,招蜂引蝶争相哺。金铃倒挂秋光里,玉地缀铺黄铜鼓。翁媪相呼盈筐笑,邻童举手赞老夫。寻常桑泥生珍果,绉手绘出种瓜图。
其三:辣椒
阳台几个旧花盆,栽上湘椒复缤纷。松泥浇水促苗壮,牵藤搭架根基稳。绿枝白花藏细蕊,风送花香惹蜂巡。盼得辣妹冒嫩尖,再等红妆下凡尘。青红相加惹人喜,炒肉拌酱佐素荤。辣得爱者渗细汗,更添色香味更真。寻常百姓烟火味,不在远方在家门。
其四:丝瓜
翠蔓攀绕意气扬, 金花吹梦送风香。 千丝织就玲珑络, 腹中酝酿冰雪肠。 夜汲星露凝玉液, 晨披霞雾润云裳。 不与百卉争春色, 独向清秋展素颜。 世人只道缠绵态, 谁识空心意味长? 莫笑此身多牵挂, 经纬织处尽文章。
其五:长豇豆
田角乱石土荒芜,老叟抽闲力整锄。择石翻泥成新畦,点种长豇待春苏。岁月移步勤照料,晨昏不断常光顾。择草除虫洒壶水,填肥疏理见苗粗。藤蔓攀爬结架起,碧绦如帘迎风舞。鬓霜沾汗乐陶陶,夕阳也能绘新图。累累豆角悬棚满,日日青鲜上我厨。盘中翠玉佐餐饭,桌上秀食胜王府。笑饮自得田家味,心满何须问仙都。
其六:番薯
又是一年收薯季,玲珑丰腴招人喜。春栽夏繁雨露润,晚秋香飘灶间里。汗水洒浇藤蔓壮,荷锄理苗力不惜。待到瓜熟黄叶落,满畦实果慰天地。
附二:王和清关于菜蔬的无题诗
其一:老夫锄疏三分田,春摘豌豆可尝鲜。夏掰玉黍赛珍珠,秋扑红薯诱人香。汗水灌畴稼禾新,付出筋力收获满。太阳升落月圆亏,人生起伏缘自然。
其二:果蔬一生知时节,厚土细雨最亲密。深根枝杆取精华,绿叶红红硕果结。默默而立无争纷,静静逍遥身自洁。瓜熟花蒂自然落,粒粟还你籽万几。”
其三:柯锄松泥助稼禾,黑土无私送蔬果。汗滴如同甘雨露,苗娇秧青迎春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