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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沉沙 于 2023-6-8 10:19 编辑
茶馆店 (街檐下之四)
李邦林
月牙边茶旗酒幡飘动在盐埠头的古风里,深巷尽头是逶迤西去的义乌江,远村的炊烟,向晚的暖风,杳杳而去的孤帆远影,河埠头舱泊着篷船和竹筏。精明的茶娘在陆水码头伶俐地伺候着这一群西风古道里江湖汉子,把自己的目光撒向那一片迷蒙的江南烟雨。
老镇上的茶馆店,通常是两三间老旧木屋,开间很深,五眼灶上的炭火把房梁和楼板熏得黝黑,铜壶里冒着的袅袅水汽将屋里的人和物都浸泡在缥缈的烟雾里。几张长方形的简易木桌,配几条粗糙的四尺凳,来喝茶嗑唠的人是全然不在意这里摆设的简单和光线的昏暗,到茶馆里喝的大都是本地的烘青毛尖,从山区茶农手里收购上来,上好的谷雨前茶。他们借助茶汁的苦涩清香和平素相聚而成的情义,滋润着心底那方小小的田地,烘托出诗茶相交的浓烈氛围。
茶娘八面玲珑的质感,手中那把长嘴铜壶流出的茶水弧线精准地把每只杯子沏满。茶娘心里的菩萨也就是这些下里巴人,有卷着裤脚扎着腰布的脚夫,有绑着草鞋扛着柴铳腰间扎根草绳的山倌,有围着两开土布腰裙肩背褡裢的牛牙郎,也有身着拉风的长褂拖着“半只鞋”屡考不第的穷秀才,三教九流,五花八门……茶娘的一句问候,一声招呼,一个眼神,一番应酬,都在不经意间天衣无缝地完成,整个过程自然随意,没有虚伪的客套和媚颜,没有曲意逢迎的生硬,忙碌中把人心都聚在这两间昏暗的老屋里。
茶娘是个热心肠的人,几年来在这里结成的人脉,镇子里的人在她这里打听个信儿或求助于急事,一般都不会落空的:投医问药、民间借贷、纠纷调解、通风报信、民风民俗、秋收冬藏、饥饱暑寒、家长里短、伦理常纲、搭桥牵线……茶娘都会给你一个交待。
今天赶集的人很多,有人在肩上拍了一掌,大喊一声“同年”,又说了一句“难得”,就把他拖进了茶馆店,各泡了一杯谷雨茶,聊起了别后世情。喝的是茶水,叙的是交情,热情写在脸上,友情留在心里。
老镇的茶馆店是人员混杂之地,各路人马鱼贯而入,虽然看上去客官们聊得松散,没有一个统一的主题,也没有权威的主讲,在商铺林立的镇子上,它的神经却延伸到下层的各个角落。有时会来一个说大书的,或者来一个唱道情的,大家可以在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里掂出人世间的大悟大彻、忠奸善恶,在金戈铁马的厮杀中去唤起国家的尊严和民族的风骨。大家屏气凝神之时,茶娘自如地辗转于男人丛林之间,屋子里的春秋战国尽在她的一颦一笑里运筹帷幄。
1941年农历三月的一天,茶娘破例地在她那个每天都精心打扮的头髻上插了一朵小白花,茶客们奇怪了,她是给谁插的花吊的孝?那天茶娘很悲戚,默默地穿行在木桌之间为茶客沏茶。穷秀才问她是谁仙逝了,茶娘用手指蘸着溢出的茶水在桌面上先写了一个“家仇”,又蘸了一下再写了一个“国恨”。大伙儿心里立时明白了,前天镇上集市,飞来一架日本飞机,在老市基掷下一枚炸弹,硝烟过后满地是炸死炸伤的百姓,江边老枸树上挂着滴血的肠子,哭号声一片。有个婴儿撩开妈妈单薄的衣衫,抓着爬着找到母亲尚有余温的乳房,汲着母体身上最后一滴血水。天哪,那些死伤的都是茶娘平素最熟悉的乡亲啊!
很多年以后,古镇盐埠头沉寂了,这里的茶馆、酒店、饭庄将自己的背影消失于兴衰轮回的宿命里,下市滩纤夫们的脚迹掩没在涨退的江水之中。
在当年茶馆相邻而设的老巷里,有歌飘来:“……站在飘雨的街头,雨水淋湿了我的忧愁,你把我的梦带走,我心依然为你停留……”雨巷和歌都像一幅油画。
站在万善阁楼上眺望,对岸是一片古旧的老屋,多少尘蒙的风土人情,多少逝去的过眼烟云,尽罩在一片清朗之中。仿佛看到在早晨的雾气里走出一个茶娘,她守时地捅开梅花灶的炉门,把炭火烧旺,把排门打开,摆起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在诗茶人生里,叙说江湖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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