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茵絮(街檐下之十)
李邦林
暮秋时节老镇来了一男一女两位“音乐家”,佝偻的身子背了很大一张上了弦的大弓,还有很沉一担零舍家伙,找了间临街房子住下。噢,不不,不是弹钢琴的,是弹棉花的。
他们是义乌西乡人,他们那里有句谚语,叫做“串串蓑衣种种田,弹弹茵絮过过年”,那是他们一年到头的生活常态。箪食瓢饮,人多地少,而且都是板结的硬土,种不了那些金贵的农作物,只能长些适应性很强的土种糖梗、马铃薯、羊屎豆、狗屙橘、猪荸荠、牛筋草、鸡血藤……平时空闲的时光多,老祖宗手里就传下了“串棕弹棉”的独门手艺。一副纺棕线的工具,几支长长的钢针,凭着祖辈那招“只传儿子不传女”的几句密笈,就可出门挣饭吃了。
那年代雨衣还没出现,季节不等人,江南春雨里农民都穿蓑衣耕地下田,一顶竹笠一件蓑衣,盔甲似的棕片组合,既可遮风挡雨,又能活动自如,放牛娃背着蓑衣出门,闲倦时垫在身下,躺在坡地上仰观风卷残云,好一幅江南春雨图。庄户人家的门板后面都挂着几令蓑衣。蓑衣穿旧漏水了要修要补,家里人多了又要添置新的蓑衣。房前屋后种的棕榈树每年都能割下几张棕片,这些剥下来的棕片都是串蓑衣的上好材料。家境好一点的人家还要绷一张棕床,那手艺了得,掼一个石臼往棕床上一摔能弹得老高,躺下去比睡在硬板床上舒服多了。农闲里串棕匠下乡来,生意还是不错的,到了一个村子,基本上都可呆下来忙上几天,挣一点辛苦铜钿。
到了下半年,天气渐渐冷起来了,风寒里人们想到了添衣加被,想到了弹棉花,想起了弹茵絮的老倌该上门来了。
“吉吉梆——吉吉梆,梆梆梆……”镇子里响起了清脆的有节奏的弹棉声,一曲乡土晨音,招来了古镇晨曦,唤醒了老巷残梦,轻诉着手艺人风餐露宿的艰辛,低吟着临水照影的孤寂,温暖着大雪飘飞的彻寒。
弹棉人腰间挂下了一张很大的弹弓,在那张拼凑而成的大门板上,铺着一层轧过籽的皮棉,大木槌击打着弓弦,利用弦线的震动将皮棉震荡成蓬松的状态,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在悦耳的声响与和谐的节奏里,唱响了一曲有关饥寒温饱的乡村协奏曲。纯手工的劳作,弹棉人把自己的娴熟的手艺和岁月里的艰辛揉进了厚厚的棉堆里。雪白的棉花,成了一堆毛绒绒絮状,下一步要给被胎定型了。
这是一场夫妻间最协调的配合,也是这场“音乐会”最高级别的指挥。先前弹好的棉被粗胚要用棉纱均匀地网罩起来,夫妻俩相对而立,丈夫用一根细长的木条当作乐队的指挥棒,把棉纱送到对面妻子的手里,灵巧的手指在一气呵成里把棉纱掐断,默契地把它安放在棉胎上。一来一去,井然有序,熟练的动作让人体味到劳动快乐的享受。如果是办喜事用的,会用红色的棉纱组成一个双喜,代表着吉祥如意。正反两面的细纱都布好了,他们最后用光滑的硬木滚筒将棉胎压紧。在有意识的挤压下,这个冬天,人躲在松软的棉被里,寒意全挡在了被子外面。
后来,聪明人发明了一种弹棉机,起先是脚踏的,再后来又有了电动的,皮棉从入口处放进去,通过滚齿的几道牵拉,那边出来就成棉絮了。嘈杂的机器替代了弓弦的弹奏,从此也就失去了孩子们的童真。
“吉吉梆——吉吉梆,梆梆梆……”飘浮在空气里的飞尘和节拍,唱着一首冬天的歌,温暖的是人心,窗下挂满空调的小区里,还会有人固守着祖宗传下的这份手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