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的精神归处,不是走向酒桌,就是走向茶桌。
一开始,阿剑和他的一众老友们遁世在酒桌。当然不是像阮籍那样能饮酒两斗,大醉六十日。那样太伤身体,而且整日醉醺醺的也不体面。那就学陶渊明,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千朵万朵的桃花,何其美也!秋菊有佳色,裛(yì)露掇其英。自酿的菊花酒,何其美也!
可陶渊明的桃花看似家常其实是最不易得的,在这喧喧的世间,你到哪里去弄到那一大片地呢?没有那片地种你的千株桃树,你又哪里能做得成那个花下之人?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阿剑和他的老友们得空就往山里农庄赶,赤岸羊印,上溪桃花坞,大陈马畈,有千株桃花当然好,若没有,有其他的花花草草也是极好的。农庄里有美食,有美食自然少不了美酒,花间一壶酒,当邀知己饮。阿剑和他的老友们饮着饮着,从当年的精神小伙饮成了油腻大叔。用阿剑夫人阿香的话说:是从周瑜饮成了董卓,饮得肠肥脑满,大腹便便。阿剑呵呵笑道:都是好了几十年的“锅弟”,酒逢知己千杯少嘛!
但,阿剑没想到,“千杯少”很快变成了“一杯多”。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周六,跟往常一样,阿剑约了三五老友几大家子在清风农庄小聚畅饮,土豆烧土鸡,油炸小溪鱼,红烧猪蹄,春笋炖腊肉,荠菜豆腐皮包……在美食美景面前,只觉得手不够用,眼也不够用,杯酒如水。
桃花开得真好呀!酒后老友的脸庞就像那一片片嫣红的桃花瓣,灼灼其华。一瓶白干很快见底了,老友阿成有些恍惚,他端起酒杯对身旁的阿剑耳语道:阿香嫁你是嫁对人了,怎么现在越看越漂亮了!早知如此,当初我就不让给你啦!说完仰头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阿剑正要回话,腹部突起一阵阵绞痛,额头冷汗直冒,他慢慢弯下腰,勾曲十指抓在桌面……
阿香搀住快倒地的老公紧张得六神无主,老友阿强迅速拨打了120,送到急诊一通检查下来,诊断结果是胆绞痛,医生说阿剑的胆囊里有好多颗结石,最大那颗有1.3公分,最好手术切除,保守治疗也可以,但这次胆绞痛饮酒是诱因,以后需戒酒,忌暴饮暴食,多喝水。
痛定思痛,此后阿剑离酒桌远远的。不仅仅是惧怕胆绞痛发作时的死去活来,阿成在酒桌上的那番耳语也让他心生芥蒂。没错,当初阿香确实是阿成的女朋友,可阿成那时玩心重,岂肯为阿香这棵小树放弃整个森林,眼看着阿成身边的女孩走马灯似地换,只有在寂寞无聊时才找阿香。阿香都知道的,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她家家境不好,又是单亲家庭,只要家境富裕的阿成不主动提分手,等他玩累了,总会念着她的好回到自个儿身边的。
阿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伸出左手,两个小手指没来由的隐隐作痛,用右手指腹轻轻按摩,往事一幕幕浮现:那年21岁的阿剑疯狂迷恋上机械设备,学徒期还未满呢,也不知怎么了,左手手掌连同四指被冲床压的血肉模糊,父亲托亲戚请了最好的医生,从脚上切了两个脚趾缝合到残留的半个手掌上,配合唯一完好的大拇指休养了近一年才勉强保留了左手的部分功能。遭此重创的阿剑一蹶不振,直到见到阿香,他的眼里才重新燃起亮光。没有藏着掖着,阿剑面对阿成开门见山:你对阿香是认真的不?如果只是玩玩,就把她让给我,我要娶她做老婆。“锅弟”开口,阿成不好拒绝,刘备的名言脱口而出:兄弟如手足,女子如衣服。至于阿香,正苦恼阿成的回心转意遥遥无期,蓦然回首,深情告白的阿剑正在灯火阑珊处。虽然阿剑身体有点小残缺,但他外表俊朗帅气,待她真心实意,家境也不比阿成差多少。
就这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两人走到了一起,第二年添了个大胖小子。再后来,老友阿成也收了游戏百花丛的浪荡性子,娶妻阿英美丽贤惠,协助阿成把家族生意做的风生水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这狗背的阿成酒后吐真言,到现在还觊觎我家阿香……
阿剑越想越生气,又不好直说,那似乎显得自己小家子气,只好借了戒酒的由头避着阿成。其他的老友来了以礼相待,阿成来了,阿剑就各种托辞推诿过去。
酒是不能喝了,医生嘱咐要多喝水,聪慧的阿香买了茶具,买了茶叶,又专门收拾出一个房间做茶室。春饮花茶解困,夏饮绿茶消暑,秋饮乌龙除燥,冬饮红茶御寒。意料之外的好处是阿剑的胆绞痛没有再发,将军肚也变小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老友们小酌几杯,谈天说地,青梅往事一一细数:十四岁那年在村里学校操场边折了桃枝,效仿刘关张的桃园三结义,不求同年同月生,只求同年同月死;说阿兴初生牛犊不怕虎,与邻村赫赫有名的“大力金刚手”掰手腕用力不当,“喀嚓”掰断手臂骨头;说阿强在金华学驾照,只因混过托运部,曾亲眼目睹争抢生意的火拚撕杀,众学员竟然极尽谄媚,都把他当大哥看待;说阿剑十六岁年轻气盛,不知生死为何物,被“锅弟”们起哄站马路中间硬拦大货车,车子疾驰而来,开弓没有回头箭,阿剑硬着头皮闭上双眼,千钧一发之际,阿成一个箭步冲向阿剑,两人几乎同时屁股着地倒向路边,疾驶而过的货车司机张牙舞爪,怒骂不止……
门开了,是阿成携妻而来,手里拎着书剑古茶礼盒,阿英笑吟吟地对阿香说:“阿成体检出来血糖偏高,以后也不喝酒了,不喝酒好,省得喝醉了胡言乱语。还是喝茶好,听说你们都在,阿成特意带了普洱老茶来,赶紧的,煮开来尝尝”。
喝好茶是轻松的,拆饼取茶,“喷淋壶或盖碗冲泡皆可释放普洱老茶的深沉韵味。”阿剑边讲边拿起紫砂壶,他手法娴熟,前几泡滚水激荡快出汤,茶香聚敛于汤中,阿成端起杯子只觉满口甜香弥散,入口浓厚醇滑中喝得个心神荡漾。七、八泡往后,延长做杯时间,茶汤厚度虽稍有减弱,但筋骨依然劲道,饮之垂坠入喉,生津迅猛。喝到最后,犹如伯牙初遇子期,一曲《高山流水》后终觅知音的松弛舒顺,可谓亦酣畅亦清朗。
能喝到有体感的老茶,需要缘分;“锅弟”相交多年,依然相谈甚欢,也需要缘分。
此时此刻,茶香袅袅,欣欣友老。
(本文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