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到天数: 1597 天 [LV.Master]伴坛终老
论坛元老
 
- 积分
- 51093
- 金钱
- 42028
- 威望
- 10
- 精华
- 0
- 注册时间
- 2017-3-29
|
六只白蜗牛 第十六部分
风里带着湿寒,浙西的冬天没什么生机。天压得低低的,像一张沉默的灰布,寒鸦在农场干枯的树叉上低声啼鸣。我们被铐着手,灰扑扑地站在农场入监大队的门口,头顶的牌匾上写着几个大字:浙西农场二中队。那一刻,我怀里的六只白蜗牛正微微蠕动,它们那微弱的生命力在我一点点冰凉的胸膛里传来一丝温暖,像是一场孤独又未知的旅程里隐藏的光。
“你的那几只蜗牛,不能再用了吧?”同行的文瞻问。他的声音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我低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小生命,轻声说:“不会,它们会活下去的。它们总会找到自己的路,就像我们一样。”
入监大队的二中队队长夏队长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是个高大冷峻的汉子,皮肤被太阳烤成深棕色,两条眉毛总是紧紧地皱着,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低头看了看我的蜗牛,用沉稳的声音开口道:“你就是那养蜗牛的?我看了你们的案子,到我这里啊,你要干实事。你搞蜗牛有思路,那就重新养起来,为咱们农场出力,搞建设,搞外贸,争取把现状翻个身。”
这话一出,我本来紧张到极致的身体竟然稍稍有了点松动。我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尽力。”他并没有看着我,只是指了指身后的温室大门,身形的背影干脆利落。那六只蜗牛被我交代妥当,送进温室箱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它们从未有过的安稳。或许,它们也感受到了这个地方不同以往的机遇与安全。
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踏实,可能是很久以来第一次心里有了点希望的原因。我抱紧怀里的薄被,梦里蜗牛变得庞大无比,宛如一轮轮巨大的白色帆船,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缓缓航行,而我站在船头,远眺着无垠的彼岸。
几个月后,当第一批蜗牛从小小温室中爬出时,农场开始关注起我们这份“奇怪”的事业。一开始,很多人瞧不上我们,但随着蜗牛数量爆发式增长,大家渐渐心生佩服。1984年的春晚那天,整个农场的人坐在农场大会堂里,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围坐在修旧如新的电视机前,等待一年一度唯一的娱乐大餐。
让我意外的是,夏队长竟然叫我去打电话给央视春晚组。他让我点了一首李谷一的《乡恋》。电话打了出去,不过两分钟,那熟悉的旋律便从电视机的喇叭里飘出来。那首歌词婉转的歌曲唱到人心坎里,不少人低垂着头,擦起了眼角的泪。我望着那些人,他们大多过着暗淡而悲苦的日子,而想到这首歌能触动他们内心深处最软弱的一部分时,我心里却感到一阵复杂的温暖。
从那一晚开始,蜗牛养殖成了农场的明星项目。半年后,我和夏队长到了天目山,买回了更多优质的蜗牛种。组织规模养殖,建造蜗牛池,果然收效显著。天目山的蜗牛环境再加上我们的改良温控,很快被放大到可观的数量规模。在接下来的三年里,我们的蜗牛生意越做越大,每一季度获取的外汇,足以大大改善农场的基础设施。
1985年的一天,夏队长告诉我,我被派往法国担任中国蜗牛销售部的负责人,专门向法国出口我们浙西农场的蜗牛。当然,他还是作为我的监管人,负责辅助管理。就这样,我带着一种无法相信的兴奋,搭上了飞往巴黎的航班。
蜗牛的生意给农场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我们用赚到的外汇建造了游泳池、卫生院,修缮了破旧的校舍。蜗牛曾经是一个卑微的象征,但那时它已然成了改变我们命运的存在。即便是身为犯人的我,也因“特派任务”和“良好表现”得到了二年减刑。新的接班人小刚从国内抵达巴黎,他是我责任的延续。时隔三年,当我被接回国时,心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我们的蜗牛基地在巴黎销售业务成型后,需要根据法国农场的要求进行全面改造。我忙得不可开交。从建设蜗牛池,到研究法国的市场需求,我每天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不允许自己有半点懈怠。
而夏队长也因工作的突出表现被提拔为副大队长。他时常来基地视察,对我的工作表现甚是满意。偶尔,他会拉着我在休息日到江山寺走一走。江山寺碧瓦蓝天,清静无尘,寺内供奉的佛像让人有一种神圣而宁静的感觉。在一次拜佛中,我跪在佛祖脚下,突然感觉泪流满面。心底深处那多年来压抑的苦闷与挣扎,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释放了。我低声念着弘一法师的“阿弥陀佛”,内心逐渐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我不由得感叹:原来人生的苦,在这里竟能找到解脱。
那个下午,我的内心得到了平静。回到营地后,每每想到佛祖和弘一法师的大字“阿弥陀佛”,都让我觉得自己活得更加通透,那颗常年悬着的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几年后,我重新回到国内农场开展新的建设工作。那时,法国的蜗牛接班人已经是小刚,他处理得井井有条。但就在这个平静的时刻,一件事打破了我的生活——法国销售处的一位中国籍翻译员,一个美丽的女孩,竟然飞越千里,来到浙西找我。
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满面期待,带着法式礼物与羞涩笑容,对我表达了她的敬佩与仰慕。我当时只是平静地合十双手,对她说:“对不起,我已经受戒。”女孩先是愕然,随即默然点头。“沒关系,”她轻声说道,“祝福你。”
那一天,我站在江山寺的大雄宝殿外,遥望远远的蜗牛池,内心无比安定。仿佛看见,那些缓慢爬动的白蜗牛,正带着那股执着的生命力,向着更远的地方进发,而我,也终于找到了我自己的归宿——心静如水,恬然自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