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耕时节,紫云英开得漫山遍野。我蹲在秧田里,指缝里渗出的泥水把指甲染成了青褐色。正是那天晌午,她的竹笠掠过田埂,蓝底白花的衣角掠过秧苗尖,像蜻蜓点水般惊起我胸腔里轰隆隆的回响。
那是1983年的谷雨,她跟着母亲来村里帮工。我看见她赤着脚踩进水田,脚踝白得像新剥的菱角。泥浆漫过她小腿时,她突然抬头撞上我的目光。我们都慌乱地别过脸去,秧苗在我们指间歪歪扭扭地倒成一片。
蝉鸣最盛的午后,我们在晒谷场相遇。她踮着脚尖翻动稻谷,后颈的碎发被汗水黏成细密的珍珠。我抱着竹耙呆立当场,直到谷粒在耙齿间簌簌滑落。她扑哧笑出声,那声音像山涧蹦跳的溪水,在我心里冲开一道豁口。
后来才知道她叫阿芸,是邻村裁缝家的女儿。她总在溪边洗濯时把木盆放在我上游一丈远的位置。暮色里,我们隔着粼粼波光各自搓洗衣衫。她的影子被流水揉碎了又聚拢,偶尔飘来几片皂角香,混着岸边的菖蒲气息,在记忆里酿成永不消散的芬芳。
那年秋天山洪冲毁了石桥,我们被困在河岸两头。隔着滔滔浊浪,我看见她举着油纸伞站在对岸,红头绳在风雨里飘成细线。我喊她的名字,声音被洪水吞得七零八落。她忽然摘下斗笠用力挥舞,雨水顺着辫梢甩出银亮的弧光。那一刻我终于懂得,有些心事比洪水更汹涌。
寒冬腊月,她托弟弟捎来绣着紫藤的棉手筒。粗布缝成的花蔓歪歪扭扭,倒像是被北风冻僵的藤条。我在灶膛前烤着手,看火苗舔舐着那些紫色丝线,恍惚听见她坐在织机前数梭子的声响。后来听说她爹要把她许给镇上供销社的会计,那晚我蹲在草垛后,看着漫天星子碎成冰碴。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惊蛰前夜。她偷跑出来,发梢沾着夜露。我们在晒谷场的草垛后静立,月光把影子叠成纠缠的藤蔓。她忽然往我掌心塞了粒紫藤种子,指尖比春雪还凉。远处传来狗吠,她转身跑进夜色,蓝布衫被风鼓起,像断线的纸鸢飘向山那边。
三十年后我回到老屋,在墙缝里找到那粒种子。它早已干瘪发黑,却在雨季里萌出嫩芽。我把紫藤种在院墙下,藤蔓顺着砖缝攀援,每到四月就垂下成串的紫色铃铛。风起时,那些铃铛轻轻叩打窗棂,像在诉说某个未完的故事。
前些日子在镇上遇见她。我们都已两鬓飞霜,却还能在人群里一眼认出彼此。她挎着竹篮站在菜摊前,篮子里装着水灵灵的茭白。我们说起当年被洪水冲毁的石桥,说起供销社早改成了超市。她忽然指着我的衣襟笑:"紫藤花落在肩上了。"我低头看见淡紫色的花瓣,恍惚仍是那年溪边少年。
昨夜骤雨初歇,我坐在廊下看紫藤摇曳。月光把花影投在青石板上,像流动的星河。忽然明白有些情愫不必结果,光是生长时的缠绕就足够丰盈一生。藤蔓年年返青,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终会在四季轮回里长成静默的芬芳。
起风了,紫藤花簌簌落在茶盏里。我端起这盏浸着月光的陈酿,向着虚空轻轻碰杯。山那边隐约传来布谷鸟的啼叫,和三十年前那个春夜一样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