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与杨梅爱恨情仇般地存在。梅雨季的“梅”,与杨梅有瓜葛吗?
当义乌县前街绣湖塔尖的铜铃开始发潮,当双林寺的晨钟裹着水汽,杨梅便在六月的枝头悄悄红了脸。
这抹红,来得极不讨巧——恰逢江南霉(梅)雨缠绵,天地间像浸了水的宣纸,连空气都长出绒毛来。
这不是清明时节细若牛毛的愁绪,也不是盛夏午后酣畅淋漓的痛快,而是带着一股绵密的、黏腻的“霉”气——梅雨季,这名字听着雅致,骨子里却藏着千年不改的潮湿。
江南的梅雨,是从杨梅树梢滴落的。恰是这令人愁闷的时节,杨梅却悄无声息地熟透了,红珠点点,缀满枝头,在灰蒙蒙的天地之间,竟分外亮眼起来。
氤氲水汽里,杨梅树静静伫立,于那冗长又恼人的霉雨季节,默默酝酿着属于自身的酸甜。杨梅便在这氤氲里成熟,带着一身酸涩,与满世界的潮湿撞个满怀。
在这温润且潮闷的气候里,杨梅悄然褪去青涩,由浅红变为深紫,一颗颗圆润饱满,仿若枝头凝集的珠玉,却藏着几分神秘与矜持。它不似春日桃花,有暖风助力,肆意绽放;亦非秋日金菊,伴着清爽朗月,悠然清香。
记得五年前的2020年7月16日入伏日(再过两天的7月18日浙江出梅),我曾写过一篇关于杨梅的文《梅雨季节的味道》,开头即是:“听说在江浙沪混得好不好,就看六月份有没有人邀你去摘杨梅或给你送杨梅了。”
哈哈,去官方公布的今年浙江义乌入梅时间6月7日的第三天,义乌后宅上方村原村主任方华弟先生邀请我夫妻两天后,即12号来他的百香果山庄采摘杨梅。
方华弟先生为人热情好客,多年邀请我们来上方村采摘杨梅、游玩古村,品尝曹村肉饼、牛杂汤。我们感激不尽的。
应邀的还有春平、和清、秀康、黄选等诸君及义乌稠州论坛文学版诸文人墨客。
本来天气预报今日有雨的,可我们八九点来到,这处位于后宅街道上方村一小山的杨梅基地,却是一扫几天的梅雨绵绵,特别舒服的晴天凉爽、阳光也不热烈的气候。这是几十年采摘杨梅时,少有的几次这样的天气。

二
杨梅之名,倒也与这梅雨季颇有些渊源。
“梅雨”二字,原不过是一桩文字的顶替案——其本字原是湿淋淋的“霉雨”,后来才为字面雅致,而借了“梅”字顶替。一个霉字,是水汽在壁上爬行的痕迹,是衣物上挥之不去的宿疾,是万物暗自溃烂的证词。
如此说来,杨梅的命运似乎从命名之初便已暗藏玄机了——它偏偏生在这湿淋淋的霉雨时节,竟连名字也被这厌弃的时节,生生夺了去!它自身的名姓,反倒被抵押给了弥漫天地的潮腐,仿佛生来便欠着这世界,一笔无法偿清的湿债,注定要背负这潮湿而沉重的时光,在混沌天地里独自醒着。
这名字的劫掠,令我想起宙斯掌中那失了名字的宁芙。山林水泽的精魂一旦被强行褫夺了称呼,便失了形骸的凭据,模糊了存在的边界,终将沦为一阵无主的风,一片飘零的影。
最刺痛心魂的意象,是杨梅成熟时的姿态。当众多果实坦然地承接朗朗日光,在晴空下饱吸甘甜,杨梅却偏在霉雨连绵的阴晦里,独自走向它的殷红。这孤绝的光景,令人蓦然窥见尘世中,某些天才暗澹的命运:
梵高在北方终年不散的灰云下,涂抹燃烧的向日葵,那浓烈的金黄,岂非正是对贫乏天光,最激烈的反叛?
卡夫卡则缩在保险公司的柜影深处,于冰凉的铁柜与数字的缝隙里,悄悄喂养他那些甲虫与城堡的梦魇——他的笔尖在文件背面游走,如同杨梅在霉雨中,艰难地蓄积着自身酸涩的汁液。
杨梅的红核,是“渗着血丝的朝霞色”。而霉斑,要写成“时间撒下的金粉”。
原来命运并非时时慷慨。有些生命,注定要在晦暗潮湿处扎根;有些名姓,终将被更宏大的喧嚣所覆盖。
(未完待续)
(20250615,义乌)
作者丨邹 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