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的梅雨时节,义乌佛堂镇的青石板路,总泛着湿漉漉的幽光。何芸生静静蹲在自家祠堂的门槛上,手中反复摩挲着那枚被岁月打磨得发亮的黄埔军校校徽,檐角淅淅沥沥滴落的雨水,在他脚边洇出一片片深色的圆斑。
“大队长,倍磊那边眼线传来消息,日军今晚会押送一批军火过境。”通信员阿福一路小跑而来,声音中透着少年特有的急切,裤脚上还沾着田埂间新鲜的泥土。何芸生缓缓抬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丝丝血丝——自三个月前拉起“南联抗日游击队”,他便几乎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
这支队伍成员成分复杂,有农民、教员,还有散兵游勇,武器更是简陋,仅有三杆步枪和十几把柴刀。何芸生将校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掏出用油纸精心包裹的地图,手指稳稳点在倍磊村东头的关帝庙处:“此处地势高耸,能扼住咽喉要道。通知兄弟们,寅时在山神庙集合,务必带足火把与麻绳。”
出发前,妻子悄悄塞给他两个干菜饼,粗粝的饼皮里裹着质朴的干菜。“记得你教囡囡认的那棵老樟树,”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说好了要活着回来教她写‘中国’两个字。”何芸生没有回头,只是默默把干菜饼揣进怀里。
队伍趁着夜色,悄然摸黑穿过稻田。刹那间,原本喧闹的蛙鸣戛然而止。何芸生迅速打了个手势,二十多个黑影瞬间伏在水田里,冰冷的泥浆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单衣。月光从云缝间漏下,只见日军的马车正缓缓碾过石桥,那马灯恰似两柄惨白的利刃,无情地劈开沉沉夜色。

“打!”何芸生一声令下,火把如同一簇簇燃烧的希望,齐刷刷亮起,照亮了田埂上攒动的身影。土制炸药包在车头轰然炸开,何芸生已如猛虎般带头冲了上去。他在黄埔练就的枪法,那叫一个精准,抬手三枪,便撂倒了三个日军机枪手。步枪的硝烟味,混着稻禾的清香,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
这场伏击战战果颇丰,共缴获了两箱手榴弹和一挺歪把子机枪。然而撤退时,一个年仅十六岁的新兵不幸被流弹击中大腿。何芸生见状,急忙蹲下来要背他,少年却紧咬着牙关,奋力推开了他:“大队长快走,我……我还能爬回村子隐蔽。”
那夜的月光,将少年染血的裤腿映照得宛如一朵残破的红棉,触目惊心。 变故突生在五月十三日。何芸生刚在倍磊村祠堂开完会,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他猛地推开后门,只见十几个日伪军正端着刺刀,堵在了狭窄的巷口——竟是南联游击队里的叛徒泄了密。
芸生兄,投降吧,皇军说了,给你当个维持会长。”汉奸的声音如同指甲刮过瓦片,尖锐又刺耳。何芸生面色冷峻,往步枪里压进最后一颗子弹,背靠斑驳的砖墙,仰天大笑:“我何芸生是堂堂黄埔军人,绝不是那卖祖宗的孬种!”
他不顾一切地冲出后门,子弹擦着耳朵呼啸飞过。稻田里的水被阳光晒得温热,他踩着没膝的稻禾,拼命狂奔,泥水灌进草鞋,却跑得比风还快。突然,小腿一阵剧痛袭来,他一个踉跄,重重地倒下,眼前的稻穗层层叠叠地摇晃起来。
日伪军的皮鞋声越来越近,步步紧逼。何芸生艰难地摸出怀里的校徽,上面似乎还留存着妻子的体温。他恍惚间想起囡囡攥着他的手指,在沙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想起队伍里的弟兄们凑钱买来的那壶烧酒;想起佛堂镇的老樟树,每到春天,总会落下满地碎金似的花朵。

“砰”的一声枪响,惊飞了稻田上空栖息的白鹭。
后来,村民们在稻茬间找到了那枚校徽,上面的铜锈里嵌着点点暗红,仿佛是那段悲壮历史的泣血见证。有人说,那年秋天,倍磊村的晚稻长得格外好,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恰似无数个低头默哀的身影。而何芸生家祠堂的门槛上,总坐着个梳辫子的小姑娘,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中国”,写得比谁都认真,仿佛在向这片土地上的英雄,致以最崇高的敬意。